还没等宫人走到门口,胤禛伸手揉了揉额角,叹了一声气,有些挫败的感觉,道:“等等……”
宫人应声停步,等着皇上接着发落。
胤禛还是揉着额角,慢慢道:“算了,给八爷送过去,就说朕很关心他的病qíng。让他好好将养身子,别想太多了。”
“扎。”
胤禛随便用了膳,也没什么胃口,道:“传十三爷来。”
张起麟心说十三爷刚出宫,这会儿怕是还没回府呢,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还是老老实实的出去传。
胤祥刚回到府里,下人说邬先生来了,十三立马就高兴得不得了,问人在哪呢,下人说在前厅呢,等了好一会儿。
胤祥都没换下朝服,就急匆匆的跑进前厅。
邬思道穿着一件普通的长衫,人很消瘦,不过气色好得很,坐在前厅的上座上,正端着茶碗喝茶,热气袅袅的腾起,熏湿了他的眼睫。
邬思道和胤祥认识了十五年,十三府里没人不认识,也知道是个非常厉害的先生。只是腿不好。
邬思道是无锡有名的才子,康熙年间南京chūn闱,贿赂考官舞弊之事屡见不鲜,邬思道年轻气盛,四百余名举人大闹南京贡院,把考官骂的狗血淋头,而他就是那个领头的,后来一路逃难,两条腿就是那时候被水匪打折的。
邬思道的名气不小,胤禛还做阿哥的时候就请他做谋臣,胤祥和胤禛关系很好,自然和邬思道也很处得来。别看他是一个文人,平时也弱不禁风的样子,腿又折了,看起来就更一无是处,不过胤祥很佩服他。
邬思道一抬眼,就见胤祥跑了进来,手上拿着顶戴,脸上是惊喜的笑意。
胤祥道:“先生可来了!”
邬思道笑笑,十三还是这个样子,道:“十三爷这几日都在宫里,我是想见也没地方见啊。”
“啊。”胤祥拍了拍额头,笑道:“我都给忙晕了,这几日太忙了。”
“皇上初登大宝,确实有一阵子要忙。十三爷又是皇上信任的人,忙是正常的。”
胤祥听了“嘿嘿”一笑,好像是听到了表扬,道:“是挺忙的。四哥最近身子也不好,看着折子我头都晕了!”
邬思道听了垂了垂眼,随即道:“皇上有给你许诺了么?”
胤祥又是嘿嘿一笑,道:“有!先生您料事如神啊,四哥说元旦进封我为亲王,世袭罔替!”
邬思道笑了笑,道:“恭喜十三爷。”
胤祥瞧他笑得不真,道:“怎么了先生?我封了铁帽子王,是好事啊。”
“眼下是好事。”邬思道说完看着胤祥,那眸子里微微的光华,让这个不起眼的文人,看起来风采过人。
他接着道:“你可知越王勾践的故事。”
“这个知道,我虽然是粗人,不过有些劳什子的故事还是听过的。”
邬思道却不理他,慢慢的道:“史记云: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种见书称病不朝。人或谗种且作乱,越王乃赐种剑……种遂自杀。”
胤祥皱着眉,听完道:“先生是什么意思?”
邬思道知道他生气了,叹口气,道:“我和你相jiāo十五年,你的为人我很佩服,有句话想和你说,就算说完了要人头点地,也无妨了。”
顿了顿,接着道:“铁帽子王你千万不要接,为人恭谨,,收敛锋芒,才可保一世平安。”
“我不信!”胤祥不是傻子,他听出来邬思道的意思,突然挥手砸掉了茶碗,冷声道:“先生这句话,我只当没听见,背后议论皇上,下回千万不可。”
“你不信便罢了,”邬思道叹口气,也放下了茶碗,“我并没有议论皇上的意思,既然你不信,我告辞了……十三爷,替我跟皇上说一声,我一个残疾之人,又是戴罪之人,不能在朝廷上效忠皇上了,只愿能回老家,时常能够尝到那里的水。”
胤祥一惊,起身握住邬思道的胳膊,道:“先生要走?”
“要走。”对方点头。
“先生,我……我刚才不是有意的,惹你生气了?”
“十三爷严重了。”邬思道说完,看见胤祥的表qíng越发的委屈,终于伸手轻轻的拍了拍胤祥的头,道:“千万要收敛锋芒。”
“我知道我知道!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可千万别走!”
邬思道没回答,就有太监进来,说皇上传十三爷进宫。
胤祥不耐的皱皱眉,还是带上顶戴,道:“先生一定不要走!我马上就回来!”
胤祥说完,长身而起大步出厅,迈过门槛的时候,顿了一下,没有回头,道:“先生就是执意要走,允祥也能找到你。”
邬思道浅笑着摇了摇头,看着胤祥离去的眼神有些复杂。
胤祥进了宫,胤禛在暖阁里坐着,摆了棋盘,看样子是要下棋。
胤禛的围棋不好,胤祥下的却好,这要是按照平日里,胤祥当然乐意和他下棋,不过现在他可没这个心qíng。
一是邬思道要走,二则是,邬思道的话,他的意思是皇上要铲除功臣。
胤祥坐下来,让皇上执黑先行,也不敢说不想下,明明这一步能走好棋,却硬生生想到了邬思道说的,编排着让着胤禛。
俩人一连下了三盘,全是和棋。
胤禛一推棋,没什么表qíng,道:“不下了,没意思。”
“是。”胤祥应了一声,站起来垂着头。
胤禛盯着他看,也不说话,盯得胤祥后背发凉,才肯发话,语气淡淡的,有一搭没一搭,就像聊天,“允祥啊,你是不是瞧不起朕?”
“臣不敢!”胤祥不料他这么说,扑通一声跪下,胤禛又不出声了,过了好半天,十三才稍稍抬头,想看看皇上的表qíng,谁知道皇上也看着他,而且面色不善。
胤祥忙又低了头,道:“臣是依理而行,君臣……”
话还没说完,胤祥就听见“哗啦”一声,棋盘被胤禛摔了出去,白字黑字撒了一地,“噼噼啪啪”的响,有好几颗子儿还砸到了胤祥。
“万岁息怒……”
“允祥!”胤禛怒喝一声,“朕不要听你奉承的话,也不要你故意让着朕!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跟朕下一盘棋,就像如履薄冰一样!”
胤祥垂着头,跪在地上听胤禛无理取闹似的发泄。
“朕要的是兄弟手足,朕要的圣祖钦封的’拼命十三郎‘,不是这种随便跪下来磕头的奴才!”
胤祥心里也有些酸楚,他知道胤禛不容易,只听胤禛又道:“老八是这样,从来都没信过朕,猜疑朕,恭维朕……现在连你也这样!”
胤禛说着,“砰”的砸了一下案桌。
“皇上……”胤祥还是低着头,道:“您要圣祖封的’拼命十三郎‘,一直当我是行事鲁莽的孩子,那您可知道,您可知道,这十几年的宗室争斗,圈套暗杀,我是什么没经历过?在油锅里打滚,在刀山上爬,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那个所谓的’拼命十三郎‘,死了有多久了,心都凉透了,还怎么要他还阳?”
胤禛一震,良久没言语。
胤祥声音有些哽咽,“今天先生到了我府上,他说要回老家,让我收敛锋芒……四哥!你知道我当时有些生气了么?先生给我讲了越王勾践的故事,我当时生气了,就为了你不是鸟尽弓藏的人!”
胤禛又是一震,拍了拍胤祥的肩膀,脸色稍有些缓和,“你先起来罢。”
胤祥不起来,只是道:“四哥,这十几年的宗室之争,我厌烦了,你也厌烦了,大家都觉得自己有苦楚,一说起来,谁不是苦水一大堆没处倒?四哥你别不爱听,你和八哥斗得那么厉害,八哥……八哥也有八哥的苦……”
“我……知道。”
胤祥显然没想到胤禛这么容易就软化了,他不知道,胤禛早就软化了,他一直记得,他和那个人说过,讲和了……
胤祥说的没错,谁都有一大堆苦水没处吐,他废了苦心,只想和胤禩讲和,可那人的态度……显然是不信自己的……
“臣说了这么多……”胤祥有些不好意思的傻笑了几下,道:“臣连自己想说什么都不知道。不过,皇上,那个’拼命十三郎‘虽然没有了,但是只要您还有用的到允祥的地方,我……永远都是你的十三弟!”
“好了,”胤禛亲手把他扶起来,道:“是朕刚才心qíng不太好,连累你跪了这么半天。”罢了叹口气道:“原来你有这么多苦处,都没跟朕说过……”
胤祥傻笑了两下,不似刚才那样心qíng低落,道:“没什么说的,反正都过去了。”
“你心里亮堂着呢,朕明白了,你还是朕的十三弟,朕说了,你就是那个’拼命十三郎‘!”
胤祥喉头哽咽了一下,不似刚才的委屈,这会儿竟有几分感动,“谢皇上!”
胤禛让太监来收拾掉了一地的棋子,胤祥便要跪安了。
胤祥都出来了,又折回去,道:“皇上……臣有个请求……”
“是邬思道的事吧?”
“皇上,先生的为人您也知道,他绝对不是有意议论皇上的,是允祥口不择言,您要是怪罪,就罚允祥好了。”
胤禛看着他紧张的样子,挥挥手,道:“罢了,他想小隐于野,就随他去。”
说着,就看见胤祥的眼神暗了暗,笑着接道:“如果你怕想念先生,就帮他置办个好一点的住处,让他隐的舒坦些。”
胤祥一听,高兴的眉梢都要飞起来了,道:“臣遵旨!”
说罢就兴冲冲的走了。
胤禛一个人坐着,捏起一枚黑子,又捏起一枚白子,摇头笑道:“你说你有苦,我说我有苦,却都看不到别人的苦楚,只有老十三看到了啊……”
“所有的人都是身不由己,可咱们怎么就变得身不由己了呢?……老八啊,你的苦,为什么就不能跟我说说?和我说说罢……”胤禛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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