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的东耳房里,贾政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躺在chuáng榻上,目光直勾勾的望着顶上的chuáng幔。从他断腿到如今已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了,大夫倒是说他的伤势恢复得很不错,估摸着在年前肯定能痊愈了。按说这本该是个好消息,可问题是京城的局势尚未稳定,他又自觉满腔抱负尚未实现,说甚么也不愿意出去送死。有时候他甚至于觉得,当时就应当像贾赦一样不走仕途,老老实实待在府上也好过于如今这般不上不下的,没的出人头地不说,还平白招惹了这些是非。
忽的,丫鬟掀了门帘,王夫人带头走了过来,身后是端着盘子的周姨娘和赵姨娘。
“老爷,今个儿可好些了?”见贾政微微颔首,王夫人当下便欢喜的道,“就知晓上次的许大夫是个好的,不枉费我特地回了娘家,央求老太太帮着寻的。”
这荣国府惯常用的府医擅长的是风寒着凉等普通病症,以及一些滋补调养的方子,对于像贾政这种因着意外摔断了腿的外伤,却是真心束手无策了。好在王家那头一直走的是武将之路,倒是认识了好些个擅长跌打损伤的大夫,王夫人口中的许大夫便是个中楚翘。当然,效果自也是极佳的。
贾政再度点了点头,依然一言不发。
王夫人见状,又唤周姨娘和赵姨娘上前一步,拿手指着她们手中的托盘,笑道:“瞧两位妹妹多心疼老爷,我都说了可以让丫鬟去做的,她们偏要亲手来。汤药是周妹妹煎的,人参汤是赵妹妹熬的,老爷可得都喝了。”
然而,贾政仍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很是敷衍的点了点头。
没等贾政开始用汤药,就听得外头小丫鬟在窗户底下唤道:“大老爷、大太太来了。”
“老爷,我去迎迎大哥大嫂。”王夫人笑着往外头去,却并不曾吩咐周姨娘和赵姨娘将手中的托盘放下,偏贾政也不是个知冷知热的人,虽是瞧见了,却完全没当作一回事儿,只仍两眼发直的望着chuáng幔上的绣纹发呆。
不多会儿,王夫人便将贾赦和那拉淑娴一道儿迎了进来,本想唤丫鬟拿茶水点心,却听贾赦道:“别忙活了,让她们都出去,我跟二弟说点儿掏心窝子的话。”
那拉淑娴极快的瞥了贾赦一眼,心道,甚么掏心窝子的话,别是戳心窝子的话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话虽如此,她还是依着贾赦的意思,唤上王夫人往外间去了,跟贾政连个照面都不曾打。至于周姨娘、赵姨娘等人则是很快的鱼贯而出,将耳房留给了贾赦、贾政兄弟俩。
贾赦三两步走到贾政的chuáng榻前,大手一拍,狠狠的打在贾政的肩膀上,压低声音笑道:“亏得我有先见之明,如今你可算知晓了罢?要不是咱们逃得快,老太太这病又来得及时,二弟你又‘偏巧’摔断了腿,还不知晓该怎么收场呢!”
躺在chuáng榻上的贾政幽幽的看了贾赦一眼,对于贾赦那满口子的夸赞,他只能呵呵两声。之前,他也是想的太天真了,摔断了腿是可以名正言顺的向上峰请长假了,可他打小就被府上诸人捧在手心里长大,哪里吃的了这些个苦。事实上,在他听从贾赦的话,让大夫敲断腿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
可惜的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也因此,甭管贾政悔得肠子都快青了,他的腿就是断了。一开始是撕心裂肺的疼,之后是疼麻木了,他完全没知觉了。等被小厮背回了府里,请府医诊断后,则是火烧火燎、挠心挠肺的疼。亏得王夫人还是很在意他的,不顾当时天色已暗,亲自回了趟娘家,次日一早就将许大夫请了过来,要不然天知晓他会不会从此变成瘸子。
话说回来,要是他真的成了瘸子,一定不会放过贾赦的。
带着无限的哀怨和悲伤,半响后贾政才勉qiáng道:“老太太如今可好?我有伤在身,没法日日在旁侍疾,实乃大不孝啊!”
“嗯,那确实。”贾赦点头附和着,及时接收到来自于贾政的怨念后,才改口道,“也不能怪你,你也是没辙儿。要不然下次注意一点儿,没摔断腿了,我看摔断胳膊就挺好的,也不耽搁你去老太太跟前请安问好。”
贾政被噎住了。
“对了,还有一个事儿。咱们那位侯爷舅舅虽然没了,可史家那头还有舅母和三位表弟呢。二弟,你说咱们要怎么做才好?真要是同他们彻底撇清了关系,倒是显得咱们无qíng无义。可要是还像以往那般热络,万一上头没打算轻拿轻放,这不是……”
“老太太病倒了,我受伤了,大嫂和王氏都是妇道人家,几个孩子全都还是不知事的年纪。”贾政yīn测测的笑着,“大哥您自个儿看着办罢!”
“也是,毕竟二弟你蠢到好端端的走路都能把自个儿的腿给摔断了,像这种大事儿,原也不该指望上你。”贾赦皮笑ròu不笑的道。
第一回合,贾赦VS贾政,贾政完败。
相较于东耳房里的硝烟,暖阁那头倒是一派和乐。王夫人命人上了茶水点心,又挥退了贴身丫鬟,只留了周姨娘和赵姨娘在跟前伺候着,还不忘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来,谈论着贾母的病和贾政的伤。
“老太太这是心病,好生养着,说不定到了小年就彻底好了呢。至于政二老爷这伤……唉,也真是太不小心了。”知晓全部真相的那拉淑娴颦眉长叹着,仿佛真的很意外贾政的“不小心”。
因着王夫人完全不知晓这里头的真相,闻言后,只点头称是,还跟那拉淑娴抱怨道:“瞧着往日里挺稳妥的一个人,那一日也不知怎的了,好端端的走着路也能给摔了,竟还那般严重。这又不是大雪天里,也不知晓当时我家老爷究竟是怎的了。”
“许是伤心史侯爷离世罢?那两日里,我瞧着我家老爷也心神不宁的,更别说是老太太和政二老爷了,他们娘俩原就比旁人更易心软,说不定还在担心史家的将来呢。”那拉淑娴好心的劝道。
这话一出,王夫人的面色猛地一变,到底还年轻,城府不深的结果就是心里头想着甚么,难免在面上露出个三五分来,若是遇到木讷的人倒是无妨,偏那拉淑娴极会察言观色,当下便猜到了王夫人此刻的顾忌。
保龄侯府到底还是个敏感的话题,先不说之前史侯爷身上的罪名究竟是不是真的,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史侯爷确是做了些甚么,且引起了长青帝的不满。联想到他生前一贯的立场,很明显就是太子那一脉的人,且史侯爷跟宁荣二府又不同,这宁荣二府如今只有两个担着空头衔的家主,并一个五品工部员外郎,先不说他们是否效忠太子,关键是人家太子看不上他们呢。偏史侯爷却位高权重,想来早已在为太子做事了。
搁在贾母身上,对于娘家人多少都是有着一份善心的,哪怕不希望被连累,也不会急于撇清关系,最多就是冷处理,等事qíng慢慢的淡化了,再续上之前的qíng分。
可王夫人呢?史家的好赖关她甚么事儿?
“大嫂,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个儿我就同你投个底罢。”王夫人正了正面色,苦着脸道,“前些日子我不是回娘家帮我家老爷请大夫吗?娘家老太太同我说,史家这次怕是要栽了,咱们家还是能避着就尽量避着些罢!”
“栽了?这又是怎么个说法?”那拉淑娴奇道。
据她所知,前世的康熙爷也好,今生的长青帝也罢,都不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当然,他们也不是单纯的发善心,若是真的对国家社稷有危害的,那定不会手软。可对待臣子百姓们,俩人皆还是有着一份善心的,尤其不热衷类似于抄家灭族的事儿。这真正铁血冷面心狠手辣的人,貌似是她公公……
“还不是爵位这事儿闹的吗?这史侯爷虽没了,他膝下不是还有三个儿子吗?且各个都是嫡出的,就是如今年岁略小了点儿,可往常也不是没有七八岁就授封的郡王、侯爷。这史家大老爷如今也有九岁了,半大的少年了,完全可以鼎立门户的。偏老侯爷都走了好几个月了,上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王夫人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一顾。
按着往常惯例,一般都是老一辈的临终前上折子将爵位让给嫡长子,像荣国公贾代善便是如此,只不过当时贾代善不止将爵位让给了长子贾赦承袭,还特地上折子求恩典,替次子贾政求了个官儿。当然,也有一些是因着事先毫无预兆,以至于当家人压根就没能来得及上折子便故去的,像这种qíng况,则多半由其生前的至jiāo好友帮着上折子,或者就是同圣上提一嘴,也就顺道儿将爵位传承了下去。
通常时间在十几日到一两月之内,且即便当时朝廷极为忙碌,顾不上这样的事儿,也会派人支会一声,而非像如今这般毫无音讯。别说保龄侯府的人了,连他们这些外人看着都提心吊胆的,唯恐下一刻长青帝就下令将侯府其他诸人抓拿到天牢里去。
“弟妹说笑了。”对于王夫人的这番担忧,那拉淑娴笑了笑,完全没往心里去。
可惜,王夫人丝毫不觉得这只是个玩笑,仍认真的解释着:“大嫂,不是我瞎cao心,实在是外头都把话给传开了。不过,史家那头倒是占了个好,虽算是咱们的表弟们,可年岁都太小了,我猜即便qíng况不妙,也最多是没法承袭爵位了,应当不至于真的获罪的。”
“可不是这个理?除非是通敌叛国的大罪,不然十五岁以下的男丁和所有的女眷们,都是免罪的。”顿了顿,那拉淑娴又道,“况且我倒是觉得侯府不至于落得那般地步,说不定只是因着最近圣上较为忙碌,等年前空闲下来了,就该让史家大爷袭爵了。”
“我倒是希望这样了,多一门亲多一条道儿。”王夫人跟史家无冤无仇的,哪怕因着贾母的缘故,略有些不待见保龄侯府,可也不至于恶毒到诅咒人家家破人亡。说到底,金陵四大家族也不是说着玩儿,只要还有一份希望,她也盼着保龄侯府早早的离开这是非漩涡。
妯娌俩聊了一会儿,便有那歇午觉起身的元姐儿揉着眼睛来暖阁寻王夫人。对于这个亲闺女,王夫人是极为宠爱的,当下便将元姐儿揽在了怀里,拿点心喂她。
及至见了元姐儿,那拉淑娴才忽的想起一事:“老太太病了,两个姐儿倒是又要劳烦弟妹照顾了。好在珠儿多半都在书房里做学问,元姐儿也大了,要不然更cao心了。”
“可不是?元姐儿如今不单无需我cao心了,还懂得照顾妹妹呢。”王夫人一点儿都没有在意立在一旁帮着端茶递水的赵姨娘,用极为自豪的口吻道,“大嫂,你不曾生养过闺女,真心不知晓这闺女的好处。就说我家珠儿,在外头瞧着倒是挺懂事稳重的,其实还不是跟个小皮猴儿似的。可我家元姐儿和迎姐儿就乖巧太多了,我真的是怎么疼都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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