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念一句,三黑便跟着念一句。如此三遍下来,三黑就能把书记得牢牢的。高处视野辽阔,三黑又心怀坦dàng,背起书来中气十足,连声音都似有回dàng。
“天底下再没有比念书更快活的事了。”三黑事后这样说,每日里最期待的就是去放羊的这段时光了。倒不是家中不好,只是总觉得在家里施展不开。
玉笙却有些愁。
他是个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人,凭着好记xing,这些无趣的书文他记是记了,然而若谈理解,实在是平平。然而要科举考业的人靠的可不仅仅是死记硬背,也没人凭着四书五经就考中了状元的,那些经意注解才是jīng华所在,但玉笙对此……一窍不通。更别提他现在只是个月牙玉坠儿,没手没脚不能显形,连认字都教不了。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抱怨包家人小气,村里第一大户,家里的孩子居然连学堂都不上,能不能有点远见?
玉笙的抱怨不为人知,他也同样不知道,有一种人受天道眷顾,但凡缺了什么,总会有各种由头被人送上门的。
这一次主动送上门的是一个老先生。
老先生姓宁,是一个远近有名的大儒,他人品端正,学问更是渊博,轻易不教弟子。这等有名士风范的人,自然也会有名士的怪脾气,比方说没事钻进山林,感应天地,洗涤自我。这一次,老先生选的山头,和三黑放羊的山头离的不近,但挡不住三黑有一把好嗓子,那背书的声音传的远远的,一连十天,终于引起了宁老先生的注意。
宁老先生教徒弟有个三不教的规矩:笨蛋不教;妈宝不教;只有他辞馆的,没有学生不肯学的。老先生听了十日,觉得这声音的主人是个可以一教的人,当下也不矜持,循着声音就找了过去。
一个八九岁的孩童,虽然黑了些,但相貌端正,眼神清明,宁老先生一看便喜欢上了。当下也没说要收弟子,只说书的上一句,三黑便流利的对出下一句。二人一问一答,耗费了一个下午,还是三黑见天色已晚提出告辞才结束。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宁老先生问道。
三黑早就被玉笙绕的发了一个誓,不透露玉坠子的玄机,可他又不想说谎,便直道,“有人念了,我听了,便会了。”
若只是几篇文章,宁老先生也不会如此见猎心喜。他们这一下午一问一答,他已知道这孩子掌握了何其多的经义,他只需稍加调教,便能立刻上场考个秀才。且看他年纪不过八九岁,实在是一个少年英才。等到再三确认他并未受过其他人教导,宁老先生见猎心喜,便要收下这个弟子。
三黑有些犹豫。玉坠子不要他把它说与他人,三黑没多想便答应了,可也认了那是夫子。如今又有一人要收他做弟子,他颇有种背叛玉坠子的感觉。
“呆子!快拜师啊!”玉笙急的恨不得压着三黑叩首,见他不为所动,只是眼中带有委屈,福灵心至,猜到了他在犹豫什么,喝道,“我又不是人,也没要你一女侍二夫,你还犹豫什么?!”
三黑腿一弯,跪了下去。
玉笙觉得自己亏大了,连不是人这种事都承认了。
虽然,目前事实的确如此。
但他很快就没有心qíng纠结了,宁老先生问明三黑姓名、住在何地,听闻三黑是包大善人家的,又没有被取大名,捋了捋长须,“我为你取一名字可好?”
三黑磕了个头,“请先生赐名。”
“我为你取名一个‘拯’字,以为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再给你取一小字‘文正’,文与正,合为政,愿你将来得理国政,成为治世良臣。”
三黑在口中念一句包拯,觉得这名字极好,又磕头,“谢先生。”
“只盼你不负此名。”宁老先生笑道。
玉笙:“……”
玉笙有种被雷又劈了一次的感觉。
锵锵锵锵,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jian……
包拯这名字,好耳熟啊。
第92章 yīn阳镜的幻境
包山觉得自家的三黑真是一个好运道的人,虽然经历过几次凶险,但都化险为夷,现在更好,自己费尽心力也没有把握请得动的大儒居然在山里转了一圈就上门说要收三黑做弟子,连名带字一起都取完了。包山不说感恩戴德也差不到哪去,当下就立刻同意了。
开玩笑,这等好事,错过一次会后悔终生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宁老先生会这么喜欢三黑,喜欢的想把他带在身边,从走读生变成住宿生。
这下,就不是包山能一口答应的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向包老员外报告,总觉得这件好事要生波折。
包老员外是个谨慎人,除了对自己的老来子刻薄,其他时候那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善人,说是jiāo游广阔也不为过,宁老先生的名气,他自然是知道的。是以,他皱起了眉,他最开始jiāo代大儿子的,可是随便找个能教识字的就行,然而随着大儿子的诉说,他的脸色反而舒展了起来。
管他是山野夫子还是惊世大儒呢,能把那个破家子弄出门去,那就是老爷他心里的好先生。
包山以为老员外会因为三黑要住在宁老先生家而不让三黑拜师,万万没想到事qíng居然会变成因为宁老夫子想要三黑住在他家而让他拜这个先生。但不管怎么样,三黑的拜师礼,到底还是成了。
包老员外花费了一些束,总算把这个时刻提醒着他家里养了一个破家子的人弄出了包家。
一来二去,双方居然都很满意。
三黑高高兴兴的和家中长辈磕头拜别,背着束行李,怀揣井底捡的古镜――他娘觉得夫子家不会提供镜子,特意让他带的,手里握着月牙玉坠子,跟在宁老先生身后,开始了自己求学生涯的第一步。
当然,日后也许会有人在他功成名就后把这段日子描述的各种刻苦努力,但实际上,住校第一天的三黑做的事只是带着他的书童包兴整理自己接下来几年要住的房间。
宁老先生名义上还是要开学堂的,不过他收弟子的标准在外人开来有些苛刻,年纪越大,古怪脾气越多,近几年来,他已经没收过学生了。三黑一来本来空阔没什么人气的住舍添了几分热闹,空屋有很多,连他的书童都在他屋子旁边有了单独一屋。
玉笙一直很沉默,在知道三黑很可能是他知道的那个包拯以后,他默默的观察着三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爹不疼娘不知只有兄嫂疼爱的黑孩子怎么就成了赫赫有名的包青天了呢?
包青天是什么人?
铁面无私,不惧qiáng权,斩过驸马,杀过国舅,扛得住jian臣,斗得过贪官。那样伟岸传奇的一个人,小时候居然一点伟岸传奇都没有,还过得可怜巴巴,总有人想要他的命?
反差太大,玉笙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
三黑从来不把自己当做什么富家公子,反而早就习惯了用双手劳作,此时收拾起屋子来也没什么不顺手的。宁老先生给三黑准备的房间,虽然也许久没人住了,但还是gān净整洁的。尽管如此,三黑还是让包兴打了盆水,弄湿布巾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准备重新擦拭一番。这时候,那玉坠子的存在就有些碍事了。
这里必须说一说玉坠子的造型,一弯两头尖尖的月牙,上下不到一寸长,周身莹润没有半点花纹,连穿绳子的孔dòng都不见一点。带也没法带,佩也没法佩,三黑平日里也只能用手攥着。这次他被宁老先生收为弟子,王氏一夜没睡就想着要给他带上些什么,但三黑是个细心人,把想到的东西自己准备好了,王氏看他对这玉坠子喜欢的很,但又不能一直用手拿着,便灵机一动,拿出丝线织了个网套,正正好好的能把玉坠子网住,又编了个五彩绳,带着玉坠子一起系于腕间,然而做活时,连腕绳带玉坠儿都有些碍事了。三黑不想把这弄湿弄脏,也只能先解了下来,放到一边,想着收拾好屋子再重新戴上。好巧不巧的,三黑放东西的地方就在那面古镜之上。
三黑收拾屋子gān的热火朝天,玉笙也过得冰火两重天。
那面镜子很有古怪。
玉笙一开始也没有察觉,看人做家务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他就把注意力放在了身下的镜子上。那面镜子能被称得上是古镜,自然是因为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又因为王氏想把这当做镜子用,临走前还让人磨了磨,如今的镜面确实能照出影儿来了。
玉笙原本是想用镜子照一照被网套缠身的玉坠子是什么形象,但入目所见,却扰乱了他的心神。
那是一片尸山血海。
枉死的冤魂在发泄着怨气,玉笙宛若身临其境一般,呼吸间似乎都染上了浓浓的血腥味,空气也变得黏稠起来,天色昏huáng又带着血色,他行走于其中,道路两侧是堆积起来的尸首,那些尸首的面目还停留在死亡前的那一刻,有的极度恐慌,有的不明所以,有的面目带笑……那些人中有老人,有年轻人,更有孩童,然而此时他们都变成了不会呼吸不会动的尸体,可眼睛却睁的大大的,以一种目不转睛的姿态紧紧的盯着玉笙。
这种场景实在是太渗人了,玉笙忍不住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从快走到小跑,最后一路飞奔。然而这段路却像是没有尽头一般,玉笙拼尽全力却无法逃离。就在他一走神的功夫,前面的路也被挡住了,好几具尸首垒在一起,把路挡的严严实实。前方无路可走,可预售不想后退,反而被激起了脾气,直接冲了过去,运起轻功想要直接跳过去。可眼前明明没有多高的尸堆却也变得高不可测起来,无论怎样运功都无法超越,被bī急了的玉笙直接绷紧小腿,想要踢出一个空隙,这倒是出乎意外的容易,本来垒的高高的尸堆一下子像被抽去了脊梁,哗的一下全都散了,那些面目模糊的尸首一下子清晰起来――
陆小凤,花满,花满蹊,无花,宫九,西门chuī雪……楚留香,姬冰雁,胡铁花,上官音……
随着被他认出来的人越来越多,玉笙反而清醒了起来,明白自己不是起了心魔就是被困在了什么幻境之中。师父曾经给他看过那被蒙古人肆nüè过的城池的影像,他也知道那些已经发生再也无法弥补的惨事。眼下他无能为力不代表永远无能为力,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人获取功德,等到功德圆满的那一天,他才会有能力回去,抹去曾经犯下的错误。
但绝不是现在。
玉笙想通了,可这对他的现状改变没有半点办法。那些尸首的面目一个个都变成了他所认识的人,到后来连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都出现在其中,要不是玉笙心知这一切都是假的,他早就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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