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知道在这废墟一样的乌蒙灵谷想喝到一碗像样的粥并不容易,他刚才就闻到了那粥的味道,虽清淡,却也能勾起人七八分食yù。
方兰生愣愣地把粥接到手里,他坐在房间角落的一个矮凳上,抬头见木头脸始终闭着眼睛坐在他娘身边不讲话,再低头看手里快凉了的粥,方兰生端起来喝了一口,心里慢慢想着方才木头脸的娘那让人看不懂的反应。
他想不通,百里屠苏也想不通。两人坐在屋里守着,中途晴雪和红玉进门来。方兰生不知何时已经抱着膝盖在角落里睡了过去,晴雪坐在韩休宁身边望着韩休宁与一旁闭目养神的百里屠苏,不由得担忧地皱起眉头,红玉则站在几人身前,静静望着那兀自在深夜里不休不眠睁着眼睛望着屋外的韩休宁。
方兰生并未意识到这一夜里少了点什么,百里屠苏也丝毫没有觉察到,当他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chuáng上,他看向周围,也丝毫没有娘的身影。
“娘……”
他低唤一声,下了chuáng站起来,风晴雪听见了连忙从隔壁推门进来,跟他说巫祝大人就在隔壁屋子坐着。
“苏苏半夜煞气忽然犯了,红玉姐便扶你来这里休息……”
百里屠苏听了,丝毫没有留意那煞气之事,他匆忙闯出门外,“……娘!”
果然看到韩休宁就端坐在长塌上,只是并没有理会他。
这对百里屠苏来说就很好了。当他一觉醒来,发现娘并不在身边,极大的恐惧和慌张瞬间占满了他的脑袋。
……难道娘并没有活过来。
……难道……这都是梦……
现在百里屠苏坐在韩休宁身边,尽管对方仍然不言不语,不吃不喝,连看也不看他,百里屠苏也觉得娘是在他身边的。
像方兰生这般,其实无法完全理解百里屠苏对他娘亲的感qíng,他只能静静坐在一边,有时被襄铃拉出去找吃的做饭,有时替大家fèng一fèng被褥御寒,有时去山谷里打水,烧热了给大家用。木头脸需要照顾他娘,所有的重活儿基本都让方兰生和尹千殇担了,尹千殇砍柴劈木,方兰生就只能挑水做饭了。
红玉夸他越来越懂事了,会gān活,知道不去烦公子,不和公子吵架了。方兰生揉着自个儿酸痛的肩膀,嘟嘟囔囔道:“不稀罕和他吵架……”
红玉听了这话,还以为他和百里公子又闹什么矛盾了,可白天见他两人在屋里待着相安无事,还和和气气地说话……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木头脸的娘始终都保持着第一天的样子,她不吃不喝,不动也不睡,别人问她话她只会摇头点头,可想听她说更多是断然无可能。眼睛永远只望着门外的方向,白天有时会忽然起身要走出去,百里屠苏谨记着欧阳先生之前的告诫――“不可行于日光下”,每每都上前把她拦下来。
夜里煞气发作,白日里也是筋疲力竭,谁都能感觉到百里屠苏愈发沉默,连空气里都是一股子压抑,甚至襄铃也察觉到了,她胆怯地看着周围人,是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直到有一天,百里屠苏手里端着方兰生递给他的甜粥,见韩休宁还是不喝――
他无法再等下去,十多天,人不吃饭怎么能活。百里屠苏放下碗,转身要往门外走,晴雪上前拦他,被他躲了。
“我去寻些娘爱吃的东西,劳烦诸位先看顾着她。”
他回头对晴雪她们说,不等对方阻拦就提着剑消失在门外的夜幕中,方兰生在屋门口坐着,一不留神就见木头脸跑出了门,他慌忙站起来,就听身后红玉朝他喊,“猴儿快跟上公子!”
*
夜幕中的乌蒙灵谷,连空气都带着几分压抑的意味。方兰生踩着脚下摇摇yù坠的木桥,在一片雾气中朝木头脸消失的方向跑去。
穿过山谷中央的圣坛,方兰生延着一条路漫无目的地走,他回过头看向自己的身后,又转过身看向前方。
“木头脸!”
他喊道。
山谷里只有他自己的回声回应了他,缠缠绕绕在绵延的群山中,百里屠苏走在通往红叶湖的山路上,耳边隐隐约约听见了有人在喊他。
他并没有理会。
*
方兰生在山里迷路了,某种程度来说也是必然的。他在这山上绕了好几圈,走了许多重复的路,可还是连个人影也没见到。就在刚才,他刚从一个猩猩的dòngxué里钻出来,那浑身恶臭的大猩猩被他一掌打翻在地,无力追他,可方兰生还怕山dòng里有什么,只得没命地往外跑。
他跑了很远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转身看自己外衣已经破了,后背被那猩猩爪子划了长长的五道,左手也流着血,疼得方兰生直抽气。
月上天边,百里屠苏半蹲在红叶湖边的一棵树下低头看着地上一个被泥土埋去一半的木片,他在这山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好几个时辰,不要说娘爱吃的东西,他连一样能吃的东西都没有寻到――想来方兰生这几日在山谷到底用什么做出的饭食,他又去哪里找的食材,百里屠苏先前无暇关心,现在找不到,也无法再顾及。
他把手伸向那木片周围湿润的泥土,先轻轻挖了挖,挖到一半,他似乎在土里看见了什么。
被水气腐蚀的木片,上面还cha着两根褪了色的绿色羽毛。沾染了泥土的手指将那面具小心翼翼地挖出来,百里屠苏怔怔看着手里的东西,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寻到了什么――这是韩云溪七岁时亲手做的面具,虽然十几年过去样貌已分辨不出,可还能看出大致形状。小时候辛辛苦苦做好的,还没等许下愿望就丢了。心qíng不好,不爱念书,被娘呵斥,他还心里不高兴。
……现在想起那时的日子,简直恍如隔世。
手里握着那羽毛折断的面具,百里屠苏顺着山路继续向上走。红叶湖面波光粼粼,将那些许的月光反在周围的树叶上,树叶是红色的,映着这光也带着些红色,百里屠苏有些头晕,茫茫然间,他似乎看见前方路上有一团蓝色的光芒。
很小很小的一团,藏在路拐角的山石后面,闪烁的光在黑夜里突兀而明显。百里屠苏轻轻走过去,走近了就能听见那像是人疼得抽气的声音,他站在山石后面,低头便能看见石头边露出一方蓝色的小衣角。
方兰生坐在大石头后面,受伤的左手摊开在眼前,他右手手心里凝聚着一团蓝光,正包裹着那伤处渐渐愈合。被光芒照亮的一双眼睛慌张地望着自己的手,脸上不知在哪儿沾染了道道灰尘,他自己也不知道,擦也不擦。
衣服更是破得不像话,后背被撕扯成一条一条,他也没时间脱下来。夜里天黑,他跑了一晚上,再加上连日的疲惫,是连举着的手都举不稳,发力好几次都因为jīng神不集中而被打断,伤口流出的血越来越多,滴在地上汇成一滩。
方兰生懊恼地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一会儿还要去找木头脸呢,这么晚了,木头脸好几天饭不吃水不喝,还想出去给他娘找东西吃……
……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这么难找,来回找了这么多圈都没找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木头脸,就知道让人担心!”他气愤道,眉头都拧成一个结,百里屠苏蹲在他跟前,像在静静听他训话一般,目光望着方兰生手上的伤口,也不反驳。
静谧中,有水从天空滴下来,滴在百里屠苏的头顶,他抬头去看,正迎上又一滴雨水从天空落下,直落在他的脸颊。
方兰生坐在糙丛里皱着眉头搞那他明明已经很熟练了,今天却总是失败的善法甘霖,丝毫没注意到耳边逐渐密集的雨声――当大雨倾盆而下,山林中鸟儿纷纷惊起回巢,百里屠苏站在方兰生面前的黑暗中,他手撑着方兰生头顶的大石,像是想为他挡挡雨,黑色的眼眸被水打湿,正低头盯着方兰生的伤口。
方兰生一抬头就和他对视了个正着。
“木、木头脸?!!”
“你什么时候――”
方兰生惊喊道,只可惜还没等他再喊更多,百里屠苏拉着他的胳膊就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回头看向身后那条狭长山路,他一手遮在方兰生头上,拉着他就往那条路的深处跑去。
*
大雨越下越大,雨水冲刷着路面,让人的脚底不住打滑,方兰生láng狈地跟着他,浑身被淋了个湿透,“你、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木头脸!怎么也不说话,想吓死人啊!”百里屠苏自然被淋得更厉害,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淌下下巴。也不理会方兰生的叫喊,百里屠苏只顾着向前走。
从天外传来惊雷声,闪电瞬间照亮了山林中的路,方兰生跟在百里屠苏身后,顿时看到前面不远处有处dòng窟。
他这才明白木头脸想gān什么,毕竟这里是木头脸长大的地方,他要比自己熟悉得多。两人落汤jī一样跑到那dòng窟里,百里屠苏一手抹了脸上的水,他后退一步背抵着墙,低着头也不说话。方兰生低头看着自己湿淋淋的衣服,着急地赶忙将外衣脱下来。
他探头到dòng外去看,却被天上忽然又起的惊雷吓了一跳,雨水在dòng外落成雨帘,顺着低势的山路向下流去。
“怎么忽然下起雨……”方兰生皱起眉头说,他回头看向百里屠苏,却见对方正偏头看着dòng里一处像鸟窝似地gān糙堆,不知道在想什么。
方兰生懊恼地坐在地上,拉起自己湿哒哒的书袋看,“……这好不容易找到了人,结果又下起了雨,可怎么回去。”
“晴雪她们该担心了。”
襄铃小心地站在屋门口,门外有雷声传来,吓得她猛地捂住耳朵。
“打雷了,下了大雨,呆瓜和屠苏哥哥怎么还没有回来?”
红玉站在她身边,她看着门外这瓢泼大雨,心道不知猴儿是否与公子同在一处,若是在一处还能有个照应,若是不在……
方兰生坐在gān燥的地面,把湿透了的外衫解下来――已经被抓成一条一条的了,就算拿回去也不能穿。他脱的时候没注意,一下扯了胳膊上的伤口,疼得他登时咧开嘴。
“嘶……”
百里屠苏听见声音,这才回过头来。他看见方兰生嘟嘟囔囔地闷头坐在地上,沉默半晌,他挪动脚步走过去。
雨水在他身下汇成一滩,百里屠苏半蹲在方兰生身前,低头看着这家伙的伤口――他已经很久没和方兰生说过话了,即使每天都在一起,说过的字眼也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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