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很久,像是他这榆木脑子也知道即将分别,他要走了。
他是不通人xing的,第一次见面时,他揍得方兰生求爷爷告奶奶,第二次见面时,他踩着方兰生的后背,把他踹在地上脱他的裤子,第三次见面是在山dòng里,方兰生被绑着,却主动吻了他,第四次见面时,他看见方兰生坐在木盆里苦着脸清洗,他便好奇地凑了上去……
他学会了认人,见过的人不多,一个方兰生够他折腾了。
他还学会了说话,话也不多,一句“兰生”也就够用了。
他曾经是方兰生的噩梦,或许现在还是。方兰生见到他,从没笑过开心过――要么就是大喊大叫,要么就是小声求饶,有时候疼极了会哭,有时候不疼,他也哭。
他有时候会哭出声音,红着脸,让木头脸没来由地兴奋,可又有的时候,他不出声音,颤抖着抱着木头脸的脖子流眼泪,让人只能gān着急,却不知该做什么。
他和方兰生相处了这几个月,除了方兰生,他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换句话说,这就是他的世界。
木头脸知道这些,但他不会想到这些,他只是在这个深夜里没意义地发了会儿呆,他从没这么仔细地看过方兰生,这会儿觉得,兰生看着……其实挺好看。
他没看过多少人,也不知道好看是什么标准,只是看着兰生,他便觉得是“好看”了。脑子空空地,他跪在chuáng上,愣愣地把方兰生抱起来。方兰生什么都看不见,他闭着眼睛,觉得头晕,双手一阵瞎摸,紧巴住木头脸的脖子,他不知道对方想gān什么。
“木、木头脸……?”
而事实上木头脸什么也没gān,他抱着他,低下头,像小心地闻一朵花一样偷嗅了嗅他的头发。
外面夜色正好,什么都好,静悄悄的。方兰生的额头搭在他肩膀上,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煞气中的百里屠苏其实并不知道方兰生身上发生了什么,日子的变化对他没有太大的概念,他饿了,方兰生找饭给他吃,他闲了,就折腾着方兰生玩。
他活得很省心,逍遥自在,而正常生活中的百里屠苏却与他截然相反。
在心事重重中醒来,百里屠苏一睁眼,目光就对上方兰生的眼睛――而这次,百里屠苏再不用感到紧张和僵硬,因为方兰生正闭着眼睛,就算醒了,它也不会睁开。
眼睛上的纱布不见了,或许是方兰生夜里睡觉不老实,就松开了。百里屠苏从chuáng上坐起来,新的纱布和药膏就在chuáng头桌子上放着,他用剪刀减了不长的一段,笨拙地上了药,回头坐在方兰生身边。
一手抬起他的头,一手在他眼睛上缠着纱布,其实百里屠苏没gān过这活儿,先前也是红玉和襄铃在做,而现在他要走了,这一走,他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见方兰生一面――
虽和襄铃尹千殇约定届时青龙镇相见,但百里屠苏并没有回青龙镇的打算,他已经和红玉说了他的想法,而红玉百般无奈,却也同意了。
上蓬莱,方兰生这样是不能去的,没有帮助,“反成拖累”,襄铃要找妈妈,她年纪尚小,也不要让她去,剩下的人,直接于三日后到蓬莱仙岛会合。
这一行,无论其他人是生是死,百里屠苏都走定了。他一手稳稳扶起方兰生的头,纱布在那人脑后打了个简单的结。百里屠苏直起身,他的手停留在方兰生的头发上,手指顺着耳后的头发扶着他的脸颊,百里屠苏的手头一次有点颤抖。
“木头脸……?”
方兰生嘴唇忽然动了动,他的声音很轻,藏在被子里的一只手伸出来,手指抓住百里屠苏的胳膊。
“……你要走了?去天墉城吗。”
听着百里屠苏不回话,他又问,“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你师尊要是教了你什么厉害的胜招,你能不能也教教我……多一个人学会就多厉害点儿,说不定我就是制胜关键!”
“你怎么不说话,不过你师尊不是把你逐出门派了……你还能回去吗……”
他声音轻轻的,话却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张着,就在一天以前,他还哭得哆嗦个没完,现在却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鼻头还是红的,脸颊也有点红,是因为热吗,百里屠苏低头望着方兰生的脸,一时间,他居然有点迷糊。
不知不觉间俯身下去,他的目光落在方兰生的嘴唇,而对方像是也感受到这股寂静,蓦地噤了声。
*
百里屠苏,你在想什么?
都要走了,临走时做了多余的事,可无法收场。
更何况,这家伙并“不喜欢你”。
百里屠苏深吸了口气,他一手撑在膝盖上抹了把脸,另一手握了握方兰生的手心。
“师尊仁慈,不会放任不管。”他压低了声音说。
方兰生愣愣“哦”了一声。
百里屠苏从chuáng边站起来,掀起被子给方兰生盖好。
“我走了。”他站在门口,低着头看着方兰生裹在棉被里,“你好好养病……听红玉的话。”
他这句话说得像长辈一样,方兰生皱起眉,“木头脸,胡说什么。”
百里屠苏抿了抿唇,他推开门走出去,又伸手将房门从身后牢牢关上。
方兰生,我一定……让你没事……
百里屠苏心想着,他望着客栈楼下一片喧嚣的景象,低低咳了一声,提了剑,没再多做犹豫,顺着楼梯就下了楼去。
天墉城,地处昆仑,天下清气所钟之地,近极天穹,云雾笼罩山周,经久不散。
红玉因剑灵身份特殊,不能陪百里屠苏上山,便先行告辞,剩百里屠苏一个人站在山下,他抬头望着天墉城巨大的城门,登上前方数不尽的台阶……
门人已经进去通报,紫胤真人正在里面等待着他。
白帝城门外。
“我们……这是要去gān什么?”方兰生眼睛上蒙着纱布,他被襄铃牵着手领到一辆马车上,被安顿着坐好。
尹千觞坐在马车前,一脚翘在马屁股后面,手里拿了根鞭子,嘴边还叼着根糙。
“去青龙镇。”尹千殇笑着说。
方兰生一愣,“坐马车去?”
自他们学会了腾翔之术,赶路就很少走路了,更不用提乘马车。襄铃在他身边糙垫子上坐下,从怀里包裹中拿出一个ròu包子塞到方兰生手里,“呆瓜又看不见,我们坐马车,千觞哥哥说也挺好玩的。”
方兰生半晌没说话,慢慢咬了口包子,“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们。”
他说着话,尹千殇伸脚一踹马屁股,马鞭一扬,那马儿登时跑起来。
车轮撞击着城门外大路的青石板,马车摇摇晃晃。
襄铃连忙摇头,她意识到呆瓜看不见,就伸手拉了拉方兰生的衣袖,“呆瓜不要这么想,襄铃喜欢坐马车。”
方兰生低下头,他也没再说什么。
“两位,可坐稳了啊。”尹千觞喝了口酒,笑着对身后人说。他从马车上握起鞭子,猛地一挥,“驾!”
*
解封?
紫胤立于剑塔之下,背对着跪在他面前的百里屠苏。
“解封散魂,灰飞烟灭,这便是你所求?”
“倘若为护苍生,亦可由我禀明掌门,借天墉城之力前往蓬莱一战,却又何以至此?”
百里屠苏面有愧色,他单膝跪地,目光微敛。
“……弟子……多谢师尊厚意。”
“可天墉城……为天下清气所钟,平日妖魔环伺,万不能因此将战力调遣,若其间遇上妖魔趁虚而入,后果恐不堪设想……”
百里屠苏的声音很镇定,想他来此之前,一定是极清醒地想过了这一番道理。紫胤略一沉默,他知道百里屠苏所言非虚。
“且弟子丝毫未敢心存侥幸,如欧阳少恭所言,仙术道法虽十分jīng妙,却难解疫病之灾,此人手段诡迷莫测,为江南数城,弟子不敢冒险请人相帮。”
“何况,此事起于太子长琴魂魄分离……我与欧阳少恭之间,终要有所了结。弟子自知寿数无几,若能在那之前,斩断此番孽障因果,手刃仇人,弟子……亦再无奢求,望师尊明鉴!”
他说得字字真切,怕是早已想清楚了后果,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紫胤回过身,低头迎上百里屠苏抬起头的目光……
澄澈,真挚,这眼神与九年前紫胤初次见到他时几无二致。
凶煞之xing虽烈,本心却始终如一,此间更磨练出一身坚毅正气,锐不可当。
当年那从山下捡回的小徒儿,如今已是能担起苍生xing命的少年人。紫胤低头瞧着他,面上几分清冷之色:“今次,终是想得清楚明白?”
“攸关xing命,更绝非一时戏言。”百里屠苏从地上站起来,他望着师尊的眼眸,“心之所向,无惧无悔,愿求仁得仁,复无怨怼!”
*
方兰生他们在夜里到了青龙镇,不知尹千觞是如何赶的马车,一路颠簸极少,驶得如飞一般。
襄铃把方兰生从马车上扶下来,向老板和延枚早早就来迎接,尹千觞一见向老板就乐起来,两个酒友呼喝几句,那边延枚朝方兰生走过来,他震惊地看着方兰生眼睛上的纱布,再转过头看向襄铃。
襄铃皱起眉,冲他摇摇头,“……呆瓜的眼睛生了病,暂时看不见。”
“找了大夫但是那大夫不会治。”
她的话中还带着几分稚气,仿佛对那大夫还很生气。方兰生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前有人,他茫然地看向四周,就听延枚在面前qiáng笑道,“是这样……青龙镇虽没有好大夫,不过我和我哥倒是准备好了chuáng铺,几位可以在这里随意休息,等休息够了,再去看大夫!”
方兰生一听这话,赶忙摇头:“不用管我!我们不是来治病的,我我……我们是要来这里和木头脸他们会合……一起去打欧阳少恭,是来gān正事的!”
尹千觞在向老板身旁点头,“是是是,gān正事,gān正事之前也得先喝口酒吧,不然打起仗来也没力气不是。”
“哟,这小兄弟,眼睛咋啦?”向老板抽着烟斗,这才注意到方兰生的眼睛。
方兰生想扭开脸,可扭了人也能从他后脑勺看见纱布,那还是算了,“我我眼睛没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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