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兰生低下头,他喉咙动了动,像是憋着一股气,脸颊上的汗水顺着脖颈就流下来,像他在哭。
空气里有种粘腻的味道,经久不散,百里屠苏低头看着他,他的眼睛也是湿润的。
方兰生吸了吸鼻子,他声音有点哑,死死低着头,像个鸵鸟。
“……我……”
那声音听上去还很委屈,“我很早以前……就……”
百里屠苏屏住呼吸看着他,他站在chuáng边,低头看着方兰生落魄的样子。
方兰生却没继续说下去。
他似乎是丢不起这个人,伸手抹了一把脸,方兰生直起脸来。
“……我和你说这个gān什么。”
他冷静道,这是来了个大喘气,把还努力冷静的百里少侠快气疯了。
“……你继续说啊。”百里屠苏咬牙切齿道。
方兰生一撇嘴,“反正……反正你又不在意。”
百里屠苏这次是真的要疯了。
他深吸一口气。
“方兰生,你究竟从何处认为我不在意?”
“我若是不在意你,为何还要回来找你。”
百里屠苏努力压抑着怒气道,他一贯紧抿着的嘴唇都在发抖。
一双幽黑的眼睛怒瞪着方兰生,就像要把他吞下去。
方兰生皱起眉,“你你若是在意,为什么还骗我――”
“若是不在意你!”
“……我为何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你表明心迹!”
百里屠苏冷静低沉的声音终于遏止不住地放大,才让方兰生闭了嘴。
方兰生怔了怔,他像是没反应过来百里屠苏方才说的是什么。
什、什么心迹……
第三十六章
百里屠苏看来是被他气得够呛,当寡言少语的少侠遇上一个什么不懂的呆瓜,怎么都无法好好说话,而偏偏那人还是他“在意的”,是无法随便就糊弄过去的。襄铃适时闯了进来,她显然还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也顾不上方兰生在场,襄铃看着百里屠苏,说屠苏哥哥是不是饿了,襄铃听说他早上就来,准备了饭,他却迟迟不来。
百里屠苏气得一张脸难看极了,他知道方兰生现在身体的qíng形很差,可他却心烦意乱,不想与他说话。
他就这么走了,把方兰生和那张láng籍一片的chuáng丢在了那里。方兰生还怔在chuáng角上,显然是脑子有点走不动。
百里屠苏的人生不长。十七年里,他遇到过很多人,发生过很多事。他并没有妄想过要在死前和什么人谈qíngjiāo心,认识方兰生是个意外,而在死前能将自身心意告知对方,就算没有得到答案,于百里屠苏也已是无憾的一件事。
可这无憾却在临死的关头被打破了。
早在百里屠苏对方兰生一无所知的时候,命运的一个岔路将他们拉在一起。曾经以为自己对他动的那份心不过是命运给他开了个小玩笑,饶是百里屠苏自己也理不清,他为何会对那方兰生倾心――他们原本不过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在短暂的人生中能相处融洽便是最好,而他和方兰生甚至连“融洽”二字都做不到。
可无论如何,他总是动心了。对方兰生他一筹莫展,言行举止,也是发乎qíng止乎礼,百里屠苏恪守着自己的准则,两个男子,他并未想过要对方兰生做什么。
这就是百里屠苏爱人的方式,他在天墉城接受的教育,上上下下,无非一个“忍”字。喜也忍,悲也忍,恨也忍,若是爱那更是要忍。百里屠苏觉得自己忍得很棒,他喜欢方兰生的方式就在这“忍”字一诀中。何况方兰生并未回应过他,这让百里屠苏更觉得自己的那份心并没有给对方增添困扰,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这就很足够了。
一切是这么圆满,对百里屠苏来说,为杀死欧阳少恭而死,他死而无憾。若是那个天大的秘密一直保守下去,或许百里屠苏就会这么死去,再没有恩恩怨怨,再没有往世纠葛,他死得其所。
而现在,那个秘密破了。
像是在嘲讽百里屠苏一直以来的忍耐,像是要揭穿方兰生一直嘴硬的拒绝,百里屠苏想起了每一件事,认识方兰生的这几个月以来的每个夜晚――方兰生的哭喊,方兰生的求饶,从一开始死一样的抗拒,变成后来方兰生迷茫地抱着他,与他亲密地搂在一起,积郁的煞气让曾经夜里的“百里屠苏”迷惑不解,可如今的百里屠苏却是极为清醒的。他回忆起那些清晰得如同亲身经历的细节,回忆起方兰生在夜里的变化,回忆起自己白天夜里的欺负他,他却还好心好意地待着自己。
现在想来,连那些聒噪烦人的话也变得有道理起来,的确是百里屠苏不对在先,并不是方兰生想找他的茬。
百里屠苏心中明明白白,方兰生对他,恐怕并不只是“喜欢”二字那样简单。
他们早就做成了“真夫妻”,只是百里屠苏一直不知道,才对方兰生冷言冷语,而方兰生呢,这个笨蛋,他到底是为什么才一直赖在百里屠苏身边不走,明知道无论怎么做,他都要被那样欺负的。而这样的事qíng,他居然还一直一个人瞒着。
方兰生拒绝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不敢面对。可百里屠苏却清楚得很,他坐在船厂的码头上,眼睛望着远处波澜的海面。
他还剩一天可以活,无论做什么,他都弥补不了方兰生。他一定会死,可方兰生还要活下去。
当这个秘密被拆穿,方兰生毫无疑问,就成了他百里屠苏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刚才吃饭时襄铃告诉百里屠苏,这两天没见,大家都特别想他。
“呆瓜虽然和屠苏哥哥吵架,但是呆瓜也是很想的。有一次襄铃晚上睡不着,想去找呆瓜,就听见呆瓜在梦里喊屠苏哥哥的名字……”
“呆瓜看不见,襄铃怕他出事,就去叫他,可是呆瓜一直发抖,怎么叫也叫不醒。”
“后来才知道,呆瓜是做梦,梦见屠苏哥哥……呜……梦见屠苏哥哥死了……”
百里屠苏当时安慰了襄铃许久,可心里却艰涩难当。他刚刚与方兰生吵了一架,明知道对方就是爱嘴硬,可他还是忍不住发了火。
窗户纸已经撕破了,百里屠苏甚至qíng绪失控地吻了他,他们在那方chuáng榻上拥在一起,他想听方兰生的真心话,似乎听了他就能心满意足地赴死一般。
百里屠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他还能回想起几个时辰前方兰生赤luǒ着躺在chuáng上抱着他的样子。
那样的方兰生,羸弱清瘦,虽生疏,虽胆怯,却一点也不像个愚笨的蠢材,相反的,他的一举一动、一声一息都能轻而易举地牵动起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像是一种奇妙的法术,能蛊惑人心。在这世上,也只有百里屠苏知道,方兰生这样的笨蛋也能要人命。
要人命,不过除了对方兰生动心的他,还能要谁的命?
百里屠苏闭上眼睛,他发现自己居然在可耻地留恋着这一切,留恋着方兰生,留恋着清晨片刻的温存。
也只有在面对这种荒谬之事时他才发现,他根本不是那个能隐忍下qíng绪的人。
为什么方兰生不早告诉他真相,为什么他没有早一点醒过来,为什么苍天要他失去所有之前,还一定要让他得到几分。
红玉从身后走过来,她告诉百里屠苏,再过一个时辰他们就要上路了,“若是还有什么话没说,什么人没见……望百里公子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百里屠苏点点头,他都明白。
红玉顺便告诉他,猴儿也快上路了,向老板已经答应一个时辰后送猴儿回琴川,马车已经拉到了船厂,向老板做事尽心,公子无需费心。
这本是百里屠苏的主意,他不能让方兰生跟着他们去蓬莱,可让他待在这里也不放心,不如回到琴川的家人身边,找个大夫医治一下眼睛。就算琴川没有好大夫,天墉城凝丹长老也未必没有办法,看在百里屠苏这个昔日门徒和剑灵红玉的面子上,还虚真人或许能替方兰生诊治一二。
这些事,还有阿翔的事就都托付给玉去办了,总之方兰生是要好好活下去的。百里屠苏想起方才自己与他的一番争吵,想起自己把他扔在那里,是悔得胆汁都快出来了。他朝方兰生的房间走去,而延枚正好站在方兰生屋门口,他身边还站了几名船夫,看那样子像是很焦急。
百里屠苏一皱眉,他走过去,延枚忽然看见了他,焦急着朝他跑过来。
“百里公子,方公子他……他不见了!”
自百里屠苏走以后,方兰生就一个人坐屋里愣神。
不是他想待在这里,而是他一看不见,二走不动,三又一身污迹,除了这样坐着,也真不知该gān些什么别的。
而更重要的是,他刚刚和神智清醒的百里屠苏做了一回真的……是真真切切的百里屠苏,能说话,能生气,能吵架,还能掉头走人。
方兰生怔在chuáng上,他满脑子都是百里屠苏那句“……是不是等我死了,你也不打算告诉我这一切”。
木头脸没说错,方兰生的确是这么想的。他脸皮薄,根本不会想让其他任何人知道那件事,而木头脸……方兰生连句长一点的话都和他说不顺畅,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怎么会告诉他呢。
方兰生在黑暗中冥思苦想,想自己刚才在chuáng上都做了什么,他越想,越觉得以后都不能再见百里屠苏了。他太丢人,一个男人,被人欺负就算了,还被发现了都不知道,简直要把方家祖上几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这让他不由得羞红了脸,摸索着把脑袋钻进被窝里,他坐在chuáng上,扯了身下脏乎乎的chuáng单努力地擦着身体,其实并擦不gān净,因为他看不见,小心地分开双腿,方兰生伸出手指试探着去摸自己腿间,结果手指一摸过去就摸到了黏黏的什么东西……
是从自己那地方流出来的,正顺着双腿内侧向下流淌……
这是……木头脸的东西……
方兰生脑子里忽然蹦出这个事实。
幸好他现在躲在被窝里,不然旁人见了,一定要被他滴血一般的大红脸吓一跳。方兰生急匆匆地用chuáng单擦着自己的腿间,也不管布料是有多么粗糙,刚被欺负过的地方还有些红肿,被这么狠劲儿的擦,是疼还是疼,肯定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方兰生不是第一次被百里屠苏整得这么惨,他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来青龙镇那天夜里,他差点被折腾了半条命去。可这次却是不一样的,方兰生虽早预料过有一天木头脸会知道一切,但他也没想到这一天就这么突兀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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