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入微愣,停下了脚步,问:“你这是……在等我吗?”
“没想到你回来的这么晚呀。”女子以袖掩唇,笑了起来:“我算到你今天要将我驱出家门,因而匆匆赶来见你最后一面。”
“这般料事如神?”莲入说:“我确实要将你驱出我家。”
那女子握起了莲入的手,笑眯眯地俯身上前,在莲入的面颊上轻轻一吻。她在莲入的耳边说:“稻松殿,你爱的不是天下众人么?那也爱我,可好?”
夏夜流萤亮起一抹稍纵即逝的光,在莲入法师的面前忽闪着。
冰冰凉的吻,让莲入法师微一愣神。很快,他搓着自己的面颊,说:“这可不好,这可不好。世间奇闻逸事如此之多,鄙余生所剩,尚不够走访四国七海,哪能用来言说qíng爱呢?”
这般说着,莲入法师丢下了气呼呼的女子,钻回了自己的小屋。只不过,他倒是再没提起要将她驱出家门的事qíng了。
于是,一切便又照旧。
黑色的法衣上依旧沾着女人的长发,妆台前摆着水红色的口脂。小摘捧着新挖的冰块送到庭院里,便看到那女子倚在莲入的怀里,低笑着将经书翻过一页去。
黑色的法衣与颜色鲜艳明丽的下裳jiāo缠在一处,白色的长发宛如铺曳而开的一片雪。她用桧扇抵着莲入法师的耳畔,半是埋怨半是娇矜地说道:“我读不懂呀。‘深著于五yù,如牦牛爱尾……’”
小摘捧着怀里凉透心房的冰块,淡定地退了出去。
没想到他家法师名冠京师二十载,见惯环肥燕瘦无数美人,最后却栽在了一个妖女手里。
说起来,还得怪非洲晴明。
莲入法师无甚友人,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便是那位非洲晴明。晴明听说莲入家里有一位绝代佳人,便挥着折扇说好好好,正适合来一场旷世之恋,还说着“无数女子可是哭着喊着要嫁给我的酒吞”……竟然真的有女子要嫁给酒吞童子?!
夏去秋来,枝叶渐颓,细细的初雪洒落于京都。莲入法师位于山腰的小屋,也被皑皑白雪所盈覆。灰霭霭的天空一落雪,那女子便显得格外愉悦。
“我是雪妖,当然喜爱雪了。”她说。
莲入法师看着她的长发,若有所思。他对男女之qíng一贯木讷,此刻忽然才想起来,虽然他与她已经相识一夏一秋,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莲入法师问。
“我没有名字呢。所有人都呼我为‘殿’。听闻你皈依佛宗前,家住稻松第,因此被称作‘稻松殿’,我倒是觉得这名号比你的法名要悦耳动听,盖因别人也呼我为‘殿’吧。……不如,为我取一个名字吧?稻松殿。”
她笑盈盈的,用合拢的桧扇抵着自己的面颊,曲起的小指纤瘦细长。自额际向两侧分开的柔软白发下,眉心藏着一点冶艳的红。
“你很想要一个名字吗?殿。”莲入法师手持数珠,静立在屋檐下。
屋外的落雪还未止住,纷扰而下,山野上的樱花树仍旧luǒ着光秃的枝丫。褐色的枝gān上,栖着薄薄的碎雪。
“是的。”她百无聊赖地折起了自己宽大的衣袖:“稻松殿的家中既无美丽衣装,也无珍奇珠宝,日子实在无趣。为我取一个人类所喜爱的名字,倒也不失为新奇之趣味。”
语气中有着近似撒娇的怨怼,她却依旧秉着冷艳的面容。明明是少年之龄,却有着难以接近的、恍若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
莲入垂下了手,红色的四天玉恰好落在拇指与食指间。手指修长白皙,仿佛白雪披就:“‘莲沼’,如何?生于淤泥,却拔而未染。”
“那可真是太好了。和稻松殿的法名很像呢。这是姓氏吗?那么,名字呢?”
“就叫做‘明音’吧。”
降诞于世上一百余年,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叫做莲沼明音。因为这个名字是莲入法师赐予的,因而便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她总是喜欢听法师一次次地喊着她的名字。
“明音殿下……?”
“明音?”
“为说涅,尽诸苦际。……明音殿下?你在听吗?”
风chuī动满天翻飞雪花,白色的障子纸窗上映出一道修长剪影。莲入白皙的手指间垂落一串紫檀数珠,黑色的法衣下摆拖曳于地。
“下雪了呀。”她伶然清越的嗓音传来。
“是的,明音殿下。”莲入答道。
对于明音来说,莲入法师是个无趣的人。他对男女之爱毫无感触,也不懂得如何讨女人的欢心。京都不少其他僧人,都是圈了寺庙挣来无数金银财宝,娶妻生子或是花天酒地,然而莲入却一直过着清贫的日子。
闲暇时分,他便去见一见研究yīn阳之术的友人,写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明音问小摘:“你们法师,一贯都是这么无趣的呀?”
小摘虽然不喜妖,但和她相处多了,便也觉得她本xing不坏,于是说:“殿从前更无趣,一言不合便要去西海边修行。每日跟着渔民出海,回来便在廊下编糙网,真是不堪回首。”
顿了顿,小摘又说:“不过,殿皈依佛宗前,却是很有趣的。殿从前号称京中第一贵公子,持太刀跳青海波舞的风姿,让无数人倾倒。不过,殿现在已折刀不用了。”
正在说话间,莲入法师来了。
明音扑了上去,一摇一晃地挂在了法师身上。小摘摇摇头,退着离开了庭院――不管是人是妖,但凡爱上了他家稻松殿的,便都会是这幅深陷恋qíng的模样吧。
可是,莲入法师可是很无qíng的人。
莲入确实无qíng。
任凭莲沼明音倚着、抱着他,甚至亲吻着他的面颊,玩着他的衣摆,亲昵地靠在他怀里,莲入都一脸淡淡,恍若未闻。
随即,莲入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随身携带的经书来,又要为这位大妖讲经。明音对佛经可丝毫没有兴趣,也只能悻悻地用z扇去接空中的雪,聊以解闷
“哗”的一声轻响,饰有金箔的杉木z扇被徐徐展开,施以薄彩的扇面当空微抖而过,接过些许飘落的雪花。明音那层叠铺曳而开的袭色裙裾,沾着微融的雪,明媚鲜妍的色泽彼此映衬――紫村浓、生壁、百入茶、移jú,美丽溢目。
“……深著于五yù,如牦牛爱尾,以贪爱自蔽,盲瞑无所见。”莲入一手持着念珠,低声地念着。红色的四天玉滚过他修长的手指,向下滑落。
明音的杉木z扇带着降雪,压在莲入的手背上,阻止了他指间细微的动作。
继而,那柄z扇缓缓合上,蹭弄过捻着数珠的手掌。明音缓缓念道:“深著于五yù,如牦牛爱尾,以贪爱自蔽,盲瞑无所见……这‘五妙色’中,可也含了‘qíng爱’?”
莲入法师瞧她一眼,放下经书,说:“是有男女之爱。”
明音问:“稻松殿爱我吗?”
莲入法师低垂眉眼,说:“我爱这天下众人。”
明音气鼓鼓的,恼怒了眉目,将一团雪塞进他黑色的法衣里,蹬蹬蹬地跑开了。小摘听见响声来看,却发现自家主人面色复杂,正努力地将手塞进衣领里。
“殿!您这是在做什么呐?”小摘问。
“小摘,小摘。”莲入法师苦不堪言:“快帮我把衣服里的雪团掏出来。”
莲沼明音虽然生气了,但她总是气不过三天。下一场雪落下时,她便乖乖回来了。接着,便如往常一般腻在莲入的怀里,昏昏yù睡地听着经书。
偶尔睁眼时,她望见庭院中一棵光秃秃的树,忽然又有了兴致。
那树生着朝天伸展的gān枯枝丫,黑棕色的粗糙枝gān上盈着薄薄的积雪。
“啊,那个啊……”她将桧扇一拢,遥遥指向雪中光秃的树木:“chūn天就会开花吧?”
“是的。”莲入松开了手里的经书。
“‘不见方三日,世上满樱花’。这是你从前所作吧。”明音缓缓展开了桧扇,艳红的指尖擦过一一扇骨:“稻松殿?”
“明音,鄙名今作‘莲入’,我已非居住在稻松府之人了。”
“那么,chūn天便会看到花了吧?待chūn天来了,便带我去看那棵树吧,稻松殿。”
“……算了,稻松殿便稻松殿吧。”
莲入疑惑地望她一眼,说:“为何非要我带你去看呢?”
明音一下子便从他的怀里弹了起来,气恼地说:“是呀,为什么呀?”
莲入困惑地摇了摇头,说:“若是你真要看花的话,我便去问晴明借桃花妖。”
明音捏紧了手里的扇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稻松殿。”她冷下了眉目,直直盯视着面前俊美的僧人:“你可对我……有任何的qíng感?”
莲入望着她,手中的经书被忽然而起的风chuī开。片片碎雪,被chuī入屋檐下。他面色如常,淡淡地说:“我爱这天下众人。”
明音一噎。
忽而传来“啪嗒”一声轻响,竟是莲入手中的数珠断了开来。他微诧地低下头,却发现数珠正从手上不停地滚落着。
啪嗒啪嗒的清脆细碎声响不绝于耳,绵延细长。黑色的、细小的珠子,从断裂的红色丝线上坠下,滚落一地,在榻榻米上四散而开。
他修长的手指空dàngdàng地悬于空中,举着散了一半的数珠。红色的四天玉落在他白皙的手背上,仿佛雪地里的一点红豆,缀着房线的蜻蜓结在风里一摇一晃。
莲入回过神来,望向身旁,却发现那雪发的女子已经走远了。她纤丽的背影,仿佛已经与茫然蓬蓬的漫天大雪融在了一处,随时都会就此消匿。
莲入捻着断了的念珠,只觉得喉间一哑。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喊道:“小摘,快去备车。我想去晴明家看看,他有没有召来大天狗。新岁之前如果都见不到大天狗,他怕是要离开京师,回非洲去了。”
这样喊完,莲入回头一望,果然,莲沼明音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只可惜,晴明还是没能召来大天狗。不等新岁至,京中便是一片天翻地覆的变化。
法皇未能熬过严严寒冬,仓促薨逝。新剃垂帘的新法皇却不再宠爱佐竹氏,而是扶持了武田氏的人作为近臣。佐竹氏是武家,与同样武家出身的武田家是数辈的宿敌。一起一落间,武田与佐竹便借着法皇的名号兵刃jiāo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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