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霍光重新回到长安城,他惊讶地发现,皇帝和太子的关系,比自己记忆中要亲密得多。
霍光的意思并不是说前世的皇帝就不疼爱太子,而是他觉得,他以前看到的皇帝和太子的相处方式,总是皇帝主动地对太子很好,太子则是被动地接受这一切,他们之间缺乏互动和沟通。
在太子年幼的时候,这样的相处方式没有问题任谁看了都是标准的父慈子孝。
可是太子总是要长大的,随着年龄的增加,他和皇帝在政见上出现了明显的分歧。
霍光从不认为这是太子不识时务,因为他的思想、他的学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皇帝指定的人选灌输的。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想过,培养一个是自己翻版的皇太子,他不需要。
天家无私事,皇帝和太子关于朝政的不同看法注定会被人放大,继而扩散到他们的父子关系上。
而皇帝和太子从一开始就存在的沟通不善这个问题,将在极大程度上加深他们之间的裂痕。
因而在霍光的计划里,从小改善太子和皇帝的相处模式是很重要的一环。让霍光深感意外的是,这件事已经不需要他去做了,小太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一招。
没有哪个孩子会不喜欢来自父亲的赞扬,即使那个孩子是高高在上的大汉皇太子,刘据微微眯起双眸,唇角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格外地心满意足。
少时,他轻轻蹙眉,扯着皇帝的衣袖貌似不经意地说道:“阿翁,我今日到去病哥哥家里玩,子孟告诉我,去病哥哥身体不舒服,但却不肯就医,你要不要给他指派个太医过去?”
刘据原以为,皇帝听了他的话肯定会问一问,去病哥哥到底生了什么病。
岂料皇帝握笔的手马上就僵在了半空,他猛地转过头,盯着刘据问道:“去病病了?什么时候的事?严不严重?你怎么不早说?”
刘据没想到皇帝会有这么qiáng烈的反应,一连串的问题噼里啪啦就砸了下来,不由愣了愣,随即说道:“说是头晕,去病哥哥自己说不碍事,但是我和子孟都很担心……”
皇帝搁下笔,略微点点头,正色道:“那小子,从小最恨扎针喝药,还曾经……”皇帝说到这里,突然就打住了,嘴角微微抽了抽,面色变得很是有些古怪。
“曾经什么?”刘据不明白皇帝的话为什么只说了一半,好奇地追问道。
皇帝挥了挥衣袖,生硬地转移话题道:“讳疾忌医最是要不得了,朕这就派太医去冠军侯府。”他肯定不会告诉儿子,自己曾经被团子状的骠骑将军砸了一头一脸的汤药,真是太没面子了。
刘据不算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孩子,他见皇帝不肯说,又已经派了太医过去,就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向皇帝讨教了两个学业上的问题后,就告辞回椒房殿了,他还要去给皇后问安。
听说刘据今日在冠军侯府玩了一整日,皇后没有多说别的,只淡淡提醒儿子不要疏忽了学业,王夫人生的二皇子刘闳,李美人生的三皇子刘旦,来年就都要启蒙了。
虽说皇帝对三个小儿子的态度不算热衷,三个加起来也不及对刘据一个的重视,可刘闳和刘旦,他也是在言语中提到过他们颇有几分聪慧的,太子是兄长,务必各方面给弟弟们做表率才好。
刘据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都记住了,其实在他心里,对弟弟们的印象都是极模糊的。
他隐约记得,刘闳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继承了王夫人的美貌,也继承了她的体弱多病。刘旦和刘胥倒是身qiáng体壮,无奈李美人无宠,母族亦无势力,给他们提供不了任何的帮助。
刘据想了想,暗自下定决心,要在皇帝面前多刷好感,把弟弟们都给压过去,免得去病哥哥怕他储君之位不稳,又要冒着触怒阿翁的风险,上书请封三位皇子为王。
刘据很感激霍去病为他做的一切,可是只要一想到,他是在什么qíng况下决定上书的,他的心里就难受得很。他要让太医治好他的病,他不要让他去朔方郡,他想让他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晚些时候,太医回宫给皇帝回了话,刘据有心过去打听,又怕让人觉得自己大惊小怪,惹出不必要的风言风语,愣是忍住了,在太子宫纠结了一个晚上,打算第二天问霍光,到底是什么qíng况。
翌日,霍光进宫极早,表qíng看上去很平静,看不出任何异常。
刘据趁着师傅讲课前的短暂时间,拉着霍光到了外面无人的廊下,压低声音问道:“子孟,去病哥哥怎么样?太医是如何说的?”
霍光轻轻摇头,低声道:“太医说是无碍,脉息平稳,并无异常,方子都没有开就走了。”然后他就被兄长狠狠训斥了一顿,说是他小题大做,不然太子哪里会急匆匆地就把太医派了来。
“怎么会是这样?”闻及此言,刘据的担忧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深了。
原本,他和霍光都是想着,去病哥哥的病多半是前期失之疏忽,没有给予重视,于是小病拖成了重症,然后朔方郡那个地方,肯定又是缺医少药的,最后才会……
只要他们能够早点发现,早点让太医给他治病,一切就会没事的。
刘据根本没有想过,事qíng并不想他想象得那么简单,甚至有种无从下手的挫败感。
“太医确是这样说的。”霍光脸上也能看到些许的凝重。兄长过世之后,他从未见过他的脉案,也不知道是没有,还是被人销毁了,更不知道他的具体病因,只晓得是一病而亡。
之所以得出结论,兄长并非bào病身亡,霍光凭的是猜测,因为she杀李敢和请封三王这两件事,太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风了,只有是在清楚自己命不久矣的qíng况下,他的行为才能解释得通。
而且霍光还知道,他的兄长虽然勇武过人,幼时的身体却是很不好的,让卫家人cao透了心,就怕他养不大,还给取了“去病”这样一个名字。
两出河西,远征漠北,霍去病的战法都是狂风bào雨一般,带着部下一路狂飙,千里突击,痛快倒是痛快了,就是极其伤身,因此带出儿时的旧疾,也不是没有可能。
霍光突然很害怕,他怕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
“子孟,我们眼下该如何做?”刘据咬着唇,语气显得很不甘。
霍光深吸口气,缓缓道:“除了盯紧兄长,我们还有别的法子么?”
如果有可能,他倒是想弄两个太医安置在府里,天天给兄长请平安脉。只是那样的话,太医估计刚进门,就会被兄长赶走的,不提也罢。
第026章 命运变轨
转眼到了元狩五年,在原来的这一年,关内侯李敢因为父亲李广的自杀身亡记恨上了大将军卫青,由于他的冲动之举,不但他个人丢掉了xing命,也惹出了后续一系列的风波。
如今,李广好端端地活着,虽然仍是无缘封侯,偶尔还会在暗地里抱怨,如果大将军当初派出的不是公孙贺,而是他,说不定就不会迷路了,若是那样,全军也不至于惨胜如败。
此话传到太子宫,饶是刘据一贯脾气很好,对李广也是无语了。尽管昨年,他竭力说服阿翁和舅舅不用李广的目的不在于救他,可从客观效果来说,确是他救了他的xing命没错。
刘据从不指望李家人会感激他,可这种明明是救人一命的好事,最后还要落得对方的埋怨――哪怕他并不清楚事qíng的前因后果――无论换成是谁,心里总会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的。
“太子殿下不高兴了?”看着刘据脸上生动活泼的表qíng,霍光不自觉地扯了扯唇角。他现在的心qíng很矛盾,既盼着太子快点长大,又有点希望他永远都不要长大。
刘据点点头,坦白道:“我当然不高兴了,子孟难道就很高兴?”别以为他看不出来,同样是面无表qíng,子孟心qíng好和不好的时候,嘴角的弧度是有细微的区别的,他看得很清楚。
霍光好整以暇地笑笑,似乎是很满意刘据对他细致入微的观察,继而笑道:“殿下千万不要忘了,你此举的初衷是什么?”他们真正要避免的,是霍去病公然she杀李敢这件事,余者皆是附带。
刘据想了想,似是接受了霍光的这个说法,颔首道:“子孟,是我想差了。”霍光的话很有道理,李家父子就不该是他关注的重点,他也不需要,他们对他的感激。
见刘据瞬间领悟了自己的意思,霍光唇角上扬的弧度更明显了。
从元狩二年算起,他和刘据重新认识也有三年了,霍光很清楚地可以感受到,如今的刘据比原来更信任他,也更亲近他,但是对他而言,这是远远不够的,他想要的,不只是这些。
刘据原本想着,李广都还活着,李家这一年应该就不会有什么事了。
岂料世事难料,有些事就像是注定会发生的,根本无从避免。
李广有个堂弟,名叫李蔡。文帝后元十四年,匈奴入侵萧关,李蔡跟随堂兄李广参军,两人同为孝文皇帝的侍从,后任武骑常侍。
比起倒霉催的堂兄,李蔡的运气就要好上许多,到了景帝初年,他已有军功赐二千石禄。元朔五年,李蔡任轻骑将军,后与卫青一同出兵朔方,击败匈奴右贤王。
由于在此役立下了显赫战功,李蔡被皇帝封为乐安侯,从此弃武从政。不久,他升任御史大夫,位列三公,银印青绶。
元狩二年,丞相公孙弘死,又因李蔡击战匈奴有功,被皇帝任命为丞相。李蔡任丞相的四五年间政绩卓著,尤以协助皇帝治吏、改币、统禁盐铁等项大计中成就最大。
年初,一向为人谨慎的李蔡犯了个按说不该犯的错误,他私自侵占了孝景皇帝陵园前路旁的一块空地。
李蔡被问罪,按律应送jiāo法吏查办,可他不愿受审对质,竟然自杀了,他的封国也被废除。
“李蔡之罪,非死不可吗?”刘据不比霍光,他对未来之事只能说是大致知晓,并没有深入具体的了解。
霍光蹙眉,沉吟良久方道:“李蔡罪不至死,可是他若不死,李敢未必就敢冒犯舅舅。”
“你说什么?”刘据陡然愣住,思忖片刻方明白了霍光的意思。
李广畏罪自杀是在元狩四年,而李敢刺伤卫青却是在一年以后,考虑到李敢是贸然冲到长平侯府行事的,说他蓄谋已久为父报仇都是说不通的。
真要报仇,早gān什么去了,非得等上一年多,最后却是凭着意气用事。
因此霍光有理由相信,李敢记恨卫青是真,可要说找他报仇,他最初是没有这个想法的。
是李蔡的畏罪自杀加深了李敢的恨意,至于他如何会把李蔡的死和卫家联系到一起,那就不是霍光能理解的了,因为在他,这根本就是毫无关系的两件事。
遗憾的是,李敢不是这样认为的,父亲和叔父的相继自杀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
刘据明白了,李广的自杀是意外,可李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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