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旗开口了,接的却不是他这个话茬,只道:“那恕某明日不能相送。”
杨聆蝉笑,笑得很和蔼,很勉qiáng:“无妨,养伤重要。”说着,他的眼神游移向燕旗后背,伤口刚结新痂,红黑狞纹扭曲盘桓在优美肌理上,丑陋可怖,分别在即,令人观之更觉酸楚。
“聆蝉,今晚在这里陪我罢。”燕旗道——如今他无法对杨聆蝉做什么,只求杨聆蝉在他身旁多待一会。
“我帐内书表累积……”看见燕旗不肯露半分qíng绪地别过脸,杨聆蝉一滞,改口道,“我去抱过来便是,很快,燕旗,等我。”
杨聆蝉说罢便跑了出去,回来时气喘吁吁,见到燕旗还要努力作笑。他把纸张和笔墨在对着chuáng的桌上摆好,坐下,批阅。
燕旗伏卧于chuáng榻,颈脖压到僵硬也不肯松开留在杨聆蝉身上的目光。伤口发作,火辣辣的剧痛、钻心的奇痒张牙舞爪地同来折磨他,他一声不吭地忍尽,意识开始模糊,缀满汗珠的眼皮逐渐无法支撑,那娴静人影在他视线里涣散、淡去了,像是渐行渐远,他竭力想动,却只曲了几下手指,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留不下,黑暗幕落,他彻底看不见杨聆蝉了……
25
仲夏时节,使公府侍女已换上凉慡的薄纱轻绡,行止间玉肌微透,笑语嫣然,端的是赏心悦目。
而那个苍云士兵立在庭中,一身严实玄甲饱吸了太阳光焰般焦黑,在浮躁的人间凶月坚守肃穆,观之令人汗颜。
管家接过士兵送来的信,寒暄罢,命下人为其具衣食,备厢房,待一两日郡公写完回信,予他带回雁门关。士兵随下人走后,管家一刻不敢拖延地要去将信jiāo给杨聆蝉,未待他行至书房,听闻消息的杨聆蝉已先迎出来,唤他:“管家。”
管家恭敬道:“老爷,节度使的信。”
杨聆蝉迅速接过。
郡公当年谋反时接收密信都不及此等迫切。管家开始很惊讶,但几个月来见得多了,也就习惯,那将军也不知在信中写些什么,竟能让杨中书日日翘首期盼。
他对燕旗的印象并不好。为数不多的记忆中,那个人总是冷着脸,周身散发沉闷的威压气场,qiáng势,又老练。大抵这样一个人作为国之坚壁是极好的,但管家隐约觉得,杨大人与燕将军的jiāo往,已超出正常的文官武将……
等不及回书房,杨聆蝉在连廊亭台中拆阅书信,身旁是白玉石桌,桌上摆着府中女眷留下的花果壶觞。未跟上去的管家在不远处望他,他头上绾着新制成的桃花簪,一袭白袍绲青碧缁边,夺来了天水烟云,夺来了千峰翠色。这样一个人,池中游鱼都想穿越万千落花,亲吻他的倒影,如今却把心思遗落于北国何方?
字很丑,有几个词用得不对,若出自旁人之手,杨聆蝉是不愿多看的,只为信下落款燕旗二字,他谨慎地折叠,收好。回太原后,杨聆蝉一直与燕旗保持书信往来,偶尔还寄点小东西。信件内容无非是个人近况——燕旗的伤已好得差不多,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能用盾刀了;再就是军qíng政事,有时为商讨,有时纯发牢骚;再剩下的就用琐事填满,好几天才送到的信,怎么舍几句话就敷衍过去。
杨聆蝉寄去第一封信,燕旗就在回信中抱怨信封太jīng致,他拿到信走了一路,一路的人都挤眉弄眼看他。第二封信,杨聆蝉不动声色地换了个更花哨的信封——回信按时送来,燕旗再不敢提这桩事。
回到书房,案前窗牗是开着的,茂密青藤有意无意伸入枝蔓,殷勤为他窗棂点一朵粉色牵牛,杨聆蝉开始提笔书写。他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只苦了燕旗不爱写字,这种信又不便请幕僚代写。他见过燕旗写字的模样,苦大深仇地咬着毛笔,盯案上纸半晌才肯落墨,而且字迹潦糙。他实在看不下去,让燕旗慢点写,结果这将军一笔一划拼出来的字也是歪歪扭扭的。至于信中内容也是乏善可陈:不会在开始寒暄一句安否,不会用君、卿之类亲昵称呼,像“念汝”等话也写不下笔。他在上封信中指出过,这般与人通信,不近人qíng,燕旗在回信中写道自己无家人,雁门关外也无甚友人;如若燕旗在他面前说这话,应当是理直气壮地:所以我不会写信。
熏风暖,人意惬,杨聆蝉回想此话,只觉苍凉四起。
自他离开雁门,物换星移,近三月过去,书信薄薄一纸,偏偏承载牵连两地qíng丝的重担。杨聆蝉在太原无非处理些州县常事,燕旗在边关却是风云莫测。依杨聆蝉从信中所知,出席晚宴的妥木斯等突厥贵族被杀,尚有漏网的突厥首领闻讯携残部出逃。之后夷人由首领之弟掌权,然原首领不甘,酝酿反扑,突厥残部与之合谋。苍云军认为此乃良机,准备大举进攻,为突夷所察觉,两股力量又成向心之势。突夷虽在内乱中有所削弱,但如今重新联合,仍是一劲敌;苍云军亦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至于燕旗本次与他传书,主要是想临时增收范阳赋役,以充军旅。
杨聆蝉行笔迟滞,不慎在纸上洇出醒目墨点。他搁笔一叹,书信往来有延迟,物资运输也需时间,恐怕他现在征收已来不及,需先用太仓中旧存顶上,再慢慢征收补充。兵马未动,粮糙先行,这道理他懂,可怜九镇百姓……
清点报告得到杨中书的颔首认可,下属问道:“杨大人中意何人监运物资?”
杨聆蝉一开始就想过这个问题,之所以一直悬而未决……他曾在信中半开玩笑地问燕旗,可想他去雁门关,燕旗回信说不想,军务繁忙,没空搭理。燕旗xing子别扭他倒是清楚,可……
“就由我去罢。”杨聆蝉道。
果不其然,下属回曰:“杨大人何须亲自出马,委命他人便是,此去路途遥远,少不了十天半月。”
是,他确实没去的必要,身为朝廷命官,去哪里,和谁见面,已不是他一个人随心所yù的事。但燕旗……动不动就和他提马革裹尸,他从前不以为意,现在离了燕旗,他真的怕哪天会从旁人那听到轻描淡写的一句“范阳节度使战死了。”
“大战在即,我为范阳经略使,理应赴前线与军民共甘苦——这边我会安排妥当。”杨聆蝉记得,一年前他如何满怀期待与忐忑登上驰往雁门关的马车,浑然不顾前方的光芒是万家华灯还是修罗火海,幸而燕旗未曾辜负,认真得近乎笨拙地待他,像当年郡公府内抱着他那钵cha花……
“杨大人……不妨派……”下属犹道。
“不必,我去意已决。”
杨聆蝉看向下属,清晰道,他眼中虽无凶光,却有种平静的慑人力量,帽沿缀玉下的脸庞如静影沉璧,柔和坚定。
下属再不敢出异议,目送杨聆蝉去处理其他事。
燕将军在帐中咬着笔杆发愁。
送信的士兵是回关了,却未带来杨聆蝉的信。士兵说辎重已发出,看来杨聆蝉并非不同意加税,怎么就不给他回信?是不是他又用错了词,字迹也不见进步,杨大人生气了?他憋了一堆事想写给杨聆蝉,杨聆蝉不回信,他不好意思主动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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