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加慢慢地抬了抬头,以此放松因伏案而僵硬的脖子。没想到,纱织口中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那场毁灭城户家族的大火居然有这样曲折的缘由。
而且,对于城户一族的灭族之灾,城户宁世似乎早有所感,否则也不会有帮助政司逃离长青山这一节,更不会对他jiāo待「为城户一族留下血脉」这样的话。不论是巫女的特殊能力也好,未雨绸缪的远见也罢;可以说,若是没有城户宁世的这一手准备的话,城户一族也不会延续至今,而女神,也不会得城户光政的庇佑平安长大成人。从这一角度来说,似乎圣域还欠了她一份天大的人qíng?
他这样想着,也不觉有些好笑。想多了吧,就算是城户宁世的刻意安排,也不过为了城户家族罢了,搭救女神这件事,不过是个巧合罢了。否则,就算城户宁世再如何qiáng大,凭她这样一个与世隔绝见闻有限的女巫,怎么样都不可能预料到一百多年后的未来,会有一位落难的外邦女神降临城户分家吧?
不再谬论上过分纠缠,沙加打算在纱织醒来之前把城户政司的手札读完,之后再将其复原放回,等女神自己来搜寻。
彼时暮色微暝,夕阳已完全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只留下天边一线凝血般凄红的霞光。东向的和室更见漆暗,虽抬眼便可见小镇人家的稀疏灯火,可这零星的点点微光不过杯水车薪,难以照亮和室的古旧yīn暗。
沙加微微皱了皱眉,虽然黑暗并不影响他的视觉,但人总是趋光的,即便断绝了视觉,光明依旧是人内心的慰藉与导向。他刚想起身,转眼却见后侧方不知多久没用过的残烛竟已经被点亮。焰心摇曳,一灯如豆,却照亮了一方光明。
他稍微愣了愣,印象中,他并没有点过蜡烛,也没有任何人来过这间和室,难道是鬼点的?想及此处他不由得发笑:只听过chuī蜡烛的鬼,还没见过帮人点灯的鬼。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位「女鬼」大人,还真够贴心的。
“宁世大人,多谢了。”他调侃着,起身,将烛台端近,放在矮桌上,又重新坐好。
相对于「女鬼」好心点灯这种无稽之谈,他更相信是他自己无意间习惯xing地将蜡烛点燃,只是太专注了,没在意罢了。
他再次低头伏首于手记之中。
“昭和六年,七月十五日
从长青山回到东京不久的我又被族长的一份信召了回去。虽然信里没有明说什么,但是我知道,族长恐怕是不好了。
从我第一次回长青山至今,家族的重建工程大抵已经完成。剩下的,只有族长的宅邸和我曾经住的屋子。我这边的还好说,只是想把故屋修得jīng致些,所以流程格外缓慢罢了;而族长,却是完全不让我动他的房子。我想,大抵是因为家族的败落于他手中,最后还要求助于我这个「叛徒」,这对独断而自负的族长来说,无疑是无颜而屈rǔ的。
这两年族长的身子一直时好时坏,好几次我们都以为他撑不过去了,可他偏偏又闯了过来。我知道,他是怕自己前头两眼一闭,后头我就撤回资金,不再修建祖宅。对于他这种以小人之心,我是很不屑的;再说我主持重建家族这件事,本来就不是看着他的面子。如今重建完成在即,他总该安心了吧?
即便对族长颇有微词,可是生死大事,我却也不得不到场。
我是在这日正午十分到达的,那时族长的屋外已经聚集了许多的人,可是屋内却很静,听不出任何动静。于是,我也随人群在外等待。直到太阳快落山时,屋门才被打开。族长的近侍让我进去,说是有话jiāo待我。我丝毫都不感到惊奇,毕竟现在家族中,能让族长信任且慎重对待的,也只有财力雄厚的我而已。
说实话,对着这样一位即将油尽灯枯的老人,任何苛责的话都难以说出口。纵使他的双手沾满了那些无辜死去巫女与村民们的鲜血,可他的初衷,无一不是为了维护长青山古老而残酷的信仰。在给他些许微末的宽容与谅解之时,我又迷惘了。
时代在进步,历史在变迁,为什么他不能抛弃这种陈腐落后的信仰呢?或许,与这种灭绝人xing的传统相比,他更恐惧变革带来的未知。
努力思考着革新与保守的矛盾与统一这样充满了哲学xing的问题,我默默地听着族长怀念过往的岁月,偶尔有口无心地答应几声。
「……从年轻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犯错……如果那时候我没有……那么我的哥哥就会继任族长而不是作为「伴」被送入尘世湖……宁世也不会……我真的后悔啊……政司……」
他喋喋不休地谈起年轻时的事qíng,似生命最后的倾诉,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有只言片语落入耳中,也不甚在意。直到他叫了我的名字时我才赫然警觉。
「是,您有什么吩咐?」我问他。
他认真地看着我,说得很慢很慢:「宁世一直都是个孤独的孩子,我一直希望有「伴」能陪着她,也知道你的心意……可是,这孩子却对谁都不愿意敞开心扉……政司,答应我,一定、一定要让这个孩子不再孤单…」
我看到他浑浊的眼里闪烁着悔恨与温qíng的柔光,我怎么都想象不到严厉冷血、利益至上的族长竟然会流露出这种qíng感。我突然想起,族长称呼宁世大人时似乎从来都没加上过敬语。这种关切的态度,仿佛不是面对着尊贵如神明一般的「雨山巫女」,而是对着自己的亲近的后辈。
恍惚忆及宁世大人那处处透着jīng致与高雅的房间,那远远地超出了女巫应有的奉养的装潢与衣饰,仿佛她正是城户家族最高贵的公主。
刹那间,我似乎抓到了某些致命的关联。
「政司,答应我……」见我许久没有回答,族长起身凑近我,似乎用尽的全身的力气。
「是。」思路被打断,面对族长的急切,我来不及细思,只好回答道,「我一定竭尽所能。」
他安心的躺了回去。
这一天,长青山城户家族最后一任族长逝世,同时也带走了属于这个家族最后的繁荣。”
这一篇日志没有太多有用的信息,沙加只粗略扫过一眼便翻过。剩下的手札内容并不多,只有薄薄的两页纸而已,时间也向后推了二十年。
“昭和三十一年,chūn
如今已经五月了,窗外那株油桐花还是没有盛开。事实上,从我把它从破败的宁世大人的住处那里移植过来后,它就从来没有开过。即使这里地气更加温暖,即使它的长势比以往更好,可是,自从「大祭」之后,自从阿贞追随宁世大人去了之后,它就再也没开过……
我真的,很想再看一次那像白雪一样美丽花朵。
最后一次。
我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这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隐世」,可是每次都空手而归。子缘殿之下的哪条「隐道」我已经走了千遍万遍,连每块石头上的细纹都了如指掌,可是到头来,我所能到达的地方,仅仅是最接近「隐世」的,「现世」中那片美丽而宁静的湖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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