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你想问,为何不可选择你的性命。”镜灵勾起唇角,“惜命之人,最宝贝的就是自己的性命。然在不惜命之人的眼中,他们自己的命很珍贵么?为了理想、爱人、大义、公理而舍生之人,自有比他们的性命更为珍贵之物。而你,便是如此。”
“话说回来,所有人在此时都很难抉择,”镜灵微笑道,“毕竟珍贵之物,任何一件都很难舍弃。然则既然开口问了我,想来定是极要紧之事。要紧到即使放弃最珍贵之物,亦要知道答案。世间的一切都需要代价,这照世镜亦如是。话虽如此,我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之人。珍贵之物自然也需要衡量一下如何取舍。是以,你有一个晚上来考虑,明早我会来要答案。至于我最后会如何取走,也会于彼时告知。好自为之。”
言罢,红衣镜灵化为一缕轻烟飞入镜中,倏尔不见。
他立于原地,目色沉沉地注视着那方莲池,恍若失神。
心头的答案已然清楚,只是万般不舍如心上无数蚂蚁在无情地啃噬,一寸一寸皆痛彻肺腑。这份感情的来之不易,只有他自己最为清楚。兜兜转转的蹉跎,无数个昼夜无望的希冀,再见之时的生离死别,一次次近在咫尺却又错失,一次次靠近却难以吐露的思念,最终冲破一切心底的阻隔却依然难以携手。
千重辗转,万般无计,方才得来相知相许。
却一朝便如风烟一般散去,了无痕迹。
西王母那日言,一个七万年前就已经死去之人,怎么可能有姻缘。
命运这种东西果是玄妙,无数次犹豫挣扎,以为已见着一线曙光,却不知已然沉入了更深更暗的深渊之中,挣不开身上愈束愈紧的锁链。
母神曾说,切勿选错了路,否则一步错,步步错。
如今无论如何做,都是错。
如果知晓这一切兜兜转转最终命运的终点依然指向那个早已无可改变的未来,那这一切经历又有何用?当初为何还要七万个日日夜夜不肯停歇地修补元神执着归来?
莲池内涟漪点点,一池碧水被风吹皱,颠簸飘摇。
他默默收起铜镜,转过身来已然见着狐后匆匆步入白浅房内。
他立在原地,片刻,悄然离去。
月上中天之时,他飘然自云端落下。
终南山麓,草木荣枯已历千载,早已不是当年的景象。
那草庐却因她仙障之故,尚维持这当年的模样。他步入仙障,一片沉寂之中,满目尘土,却仿佛自那半掩的门扉之中随时会窜出一只雪白的狐狸,呜咽一声,窜入怀中。他必在彼时接住她的身体,轻轻梳理那如雪般的毛发。
他立在原地,无声地笑了。
门外已无积雪,亦无枫林,千年时光流转,此地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只是彼时相互取暖的安然仍静静地于心底安睡,未变分毫。
落霞山颠,云卷云舒,月光如故。
宅子内湿漉漉的天井,避光的窗纱,她窗台上永不凋零的牵牛花,都还在。
屋外大石旁,夕颜于如水月色下依旧盛开。
他于原地伫立了半晌,似又念起她种种肆无忌惮。
她说,终归你归位之日,一切便结束了。这凡世的种种,便如幻梦一场,做不得数的。
如今想来,确然是做不得数的。
他踏遍凡世所在的每一处,似又重新经历了一番凡人的纠葛,于天上,亦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
他重返天上,却未回昆仑虚,而是腾云往天宫而来。
避过南天门的守卫,绕过一片狼藉的凌霄殿,一步步向着诛仙台的方向行去。
三生石依旧一动不动地立于诛仙台下。
他立于近旁,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触上冰凉的石面。那三生石上顿时凌空现出一对对天命姻缘的名姓。他默默看去,见着东华与凤九的名字已然在列,不禁勾起了唇角。
好友一番生死不离,撼动天意,可喜可贺。
然他无论看多少遍,亦未找到白浅的名字,更逞论夜华。
至于自己,无须查看亦知分晓。
他默默地收回手。
诛仙台上凌冽的寒气伴着呼啸而来的风迎面刮来,刀割般生疼。
他默默低头看去,那台下黑洞洞的戾气于空中来回流转,鬼哭神嚎一般。
当年她失了一双眼睛,便自这处纵身一跃,了断了一切。
而彼时的自己,尚在何处安身。
他默默转过身去,目色沉沉地遥望着远处翻涌不歇的云海。
“大哥!?”
他收回思绪,回过身来,便见着夜华正匆匆自台下步上来。
“察觉到大哥的仙气在此,便过来看看。”夜华拱手施礼道,“果然是大哥。”
他抬手止住他施礼的手,柔和了面色,淡淡道,“无须如此。今日偶然行来,不想却惊动了你。你近日事烦,想来定不得抽身,便未曾相告。”
“近日难得空闲,亦未及至昆仑虚探望大哥……不知大哥身体可好些了?”
他微微颔首,“无甚大碍。”
“自得回记忆至今,总想着与大哥得空畅叙一番,却总无机会。”夜华望向墨渊,“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你我兄弟二人就着月色,就着清茶,畅叙一番,如何?”
他默默回首望诛仙台外翻涌蒸腾的云海,端立半晌,方道,“清茶倒不必了。如今天宫被毁,诸事繁杂,更无须如此。自我醒来至今,你我确然未曾畅叙过,疏为憾事。既然今日巧遇,便叙上一叙罢。”
夜华走近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方云海似沧浪,翻涌不歇,氤氲蒸腾,一片苍茫,不由微微叹道,“昔年我于昆仑虚的莲池之中,便想着有朝一日得了人形,定要与你一道往昆仑之巅观一回那壮阔的云海。你我兄弟二人吹着昆仑之巅的雪风,就着你酿的酹秋月,或吟风弄月,或坐而论道,或纵论无忌,亦是一番美事。”
他柔和了目色,回首看向夜华,道,“今日此聚,与你当日所想亦别无二致。”
“我于昆仑虚莲池之中十几万年,虽能感知你的气息,却从未真正醒过。直至当日你替阿音挡下三道天雷,我方才自混沌之中醒来。”夜华怀恋地微笑道,“彼时阿音虽是个男儿身,然她的粗神经还真是几万年如一日,七万年之后亦无甚长进。”顿了一顿,方才又道,“自若水河一战之后,金莲便枯萎了。那一日我察觉有人动了金莲,转世之后便再也记不起昆仑虚之事。”
“你投生天宫,亦是因缘巧合。当日我带着十七去上清境,灵宝天尊尚且言道,他亦感知到你的气息,与我所感不差分毫。想来便是因着你甦醒的缘故。”他顿了顿,又道,“世间因果往复,生生死死,亦在其中。若我未曾魂飞魄散,你便得不到转生的机缘,逞论今日在此畅叙。然则你得回前世的记忆,亦属异事,亦属幸事。”
“我也不知因何会突然得回了记忆。只是因着这记忆太过深刻,方才知晓梦中之事并非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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