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áng庭坚不由又是一叹,固执地道:“然则我始终坚持,《汴京时报》应言为民声,不应该拿来当做党争的工具。”
慕容复亦知要说服他们这些古君子,仅凭这点刺激是痴心妄想,是以只笑道:“那么我也坦白告诉师兄,能永远不错的,永远都只是在野党!”说完这句,慕容复再不看四学士一眼,兀自负着手走了出去。
此后,苏轼在短短的一个月内连上了六份奏章,请求辞官。太皇太后眼见苏轼去意已决,而他又应允留在京城长住,终是答应了下来。《汴京时报》在第一时间报道了这个消息,并以整整两个版面回顾了苏轼的为官生涯。嘉佑二年的进士,三年京察入第三等为百年第一,仁宗皇帝金口玉言宰执之才。为官以来曾在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huáng州、汝州等地任职,任上抗洪灭蝗,赈贫救孤、向化百姓、政绩极佳。出任右相后,与其弟苏辙合作治理huáng河、改革会计制度;在新党与旧党之间取得平衡,力保被百姓视为善法的“免役法”、“保甲法”、“方田法”,并改革执行有瑕疵的“市易法”,为朝廷增长税赋收入。这样一位有才gān怜百姓的好官离去,汴京百姓不由大为伤痛,直骂朝廷不识人才。
苏轼辞官求去,右相一职自然出缺。吕大防提议由门下侍郎刘挚接任右相,太皇太后却是看中了时任知枢密使事的范纯仁。然而范纯仁看看苏轼的下场,再瞧瞧刘挚虎视眈眈的眼神,心中便是一阵默然,借口自己并非经科举出身、出仕以来又无大功绩固辞之。由此,刘挚终于如愿以偿荣登相位。而就在朝堂上的朔党们庆祝胜利的同时,小皇帝却悄悄换上了平民的衣衫,跟着慕容复一同离宫去见识那名满天下的“东坡诗会”。
作者有话要说:
huáng庭坚:哪怕搞政治,我也要当个君子!
慕容复:既然搞政治,就别想着当君子!
89、混战(五)
“东坡诗会”起源于元祐元年,慕容复在汴京郊外置业为苏轼的起复入朝举办接风宴。慕容复离京后,这处别业归苏轼所有。苏轼向来好客,三不五时便邀请上好友亲朋去别业饮酒作乐。只因大伙皆是文人,宴席上便免不得做诗为兴。时日一长,不少学子与百姓皆慕名而来共同参与这桩风雅之事,“东坡诗会”由此声名鹊起。到了元祐三年,慕容复返京,又发起辩论会,经常以治政期间遇到的行政难题进行辩论,引发众人评议,由此更吸引了不少朝堂职官的目光。直至今日,这二月一轮的“东坡诗会”早已成为汴京城中的又一流行风向标,每当诗会开始,不但官员士子纷纷参与,便是附近百姓也扶老携幼赶来旁听,热闹程度比庙会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皇帝在诸葛正我与慕容复的二人的陪同下来到这处别业,一路上已见了不少走街串巷的货郎兜售各色商品与零嘴,又有三五成群的学子、百姓匆匆而至急着抢占前排的好位置。小皇帝见此qíng形不由哂笑道:“学士这般受人爱戴,当真教人羡慕。”
慕容复闻言只是微微而笑,随口应道:“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百姓们向善好学,原是心慕官家啊!”
慕容复这么会说话,小皇帝更是心花怒放。远远见到huáng庭坚闻讯赶来招呼,他竟饶有兴致地上前一步,主动施礼道:“鲁直兄,多日不见,风采依然。”
huáng庭坚同样身在官场,自然见过小皇帝,此时见小皇帝居然主动向他施礼,huáng庭坚登时吓了一跳,一时呆愣当场不能反应。
慕容复便在这时上前解围道:“师兄,这是咱们数日前方见过面的赵公子,这么快便忘了?”
“哪里,哪里……”huáng庭坚受慕容复一言提醒,终是意识到官家不愿露了自己的身份,赶忙深揖一礼。“在下huáng鲁直,见过赵公子!”
小皇帝点点头,又问道:“不知今日的诗会是以何为题?”
“好教赵公子知道,自去年起,咱们这诗会便改了规矩,乃是一场诗会、一场辩论会,轮流举办。今日,正轮着辩论会。”huáng庭坚见小皇帝兴致勃勃来参与诗会,不免有些汗颜。
小皇帝闻言不禁诧异地扭头望了慕容复一眼,须知慕容复建议他来见识这“东坡诗会”的时候可从未提过还有辩论会的事。
“看来是来得不巧,”慕容复却对小皇帝的眼神恍若未觉,只笑着向huáng庭坚问道。“不知今日的辩论会是以何为题?”
慕容复此言一出,huáng庭坚也忍不住瞪了慕容复一眼,暗自心道:这辩论题还是你自己出的,现在又来问我?然而当着小皇帝的面,他只得老老实实地答道:“今日有三道论题,与会者可任选其一参与辩论。其一,今有一人家贫无力抚养孩儿,将幼子送予他人养育。然数年后,此人长子不幸早夭yù索回幼子,可否?其二,今有一妇人其夫战死沙场,妇人无奈改嫁。不料数年后战死的丈夫竟又活着返乡,问此妇人究竟该属何人/妻?其三,今有一户富商有嫡庶二子,嫡子懒惰然庶子能gān。父亲过世二子分家,庶子坚称家中财产多半由自己攒下要多分遗产,可否?”
小皇帝原本对这辩论会并无兴趣,只是如今一听这三道论题十分有趣,倒也跟着活跃起来。只见他沉思片刻,不由摇头笑道:“这三个论题看似平平,实则皆是qíng理与律法难容。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这般刁钻。”
huáng庭坚听了小皇帝此言,当下笑道:“赵公子所言qíng理与律法难容实乃切中肯綮。人活一世,若只知律法而不识人qíng,未免冷酷;可若只知人qíng而不识律法,亦是愚钝。”
“然而律法与人qíng孰重孰轻却是掌握在县官之手。若是遇上个优柔之人,未免好人吃亏;若是遇上个不识人qíng的酷吏,则人伦qíng理难存。”慕容复跟着道,“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这等难题若无如何处置的统一标准,只怕小事积成大祸。”
小皇帝闻言不由哑然失笑,只摇头叹道:“慕容先生执拗了。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等人qíng世故各有因由,如何能一概而论呢?”
小皇帝如今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能有这般见识huáng庭坚已大感快慰。然而慕容复却显然犹不满足,只笑道:“百姓遇着这等难题求县官为民做主,本是对朝廷的信任。圣天子在堂统率万民,正该将这些难平的事给平了,如此方能万民拥戴。赵公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小皇帝也好似早已习惯了与慕容复的这般相处,当下笑着向慕容复拱手揖道:“还请先生教我。”
慕容复也不卖关子,当下道:“以律法约束小人,以道义约束君子。至于律法与道义究竟该如何设限,赵公子还应多听多看多想。”慕容复说罢便将手一引,带着小皇帝与诸葛正我在人群中安坐了下来。
待一场辩论会散去,已是两个时辰之后。小皇帝原是带着满腹疑团而来,竟也津津有味地听完了全场。huáng庭坚本是君子不懂攀附,可见着官家如此以民生为重,他心中满是欢喜,竟不用慕容复提醒又亲自将小皇帝给送了出来。
小皇帝听苏轼在最后总结陈词,将“qíng”、“理”、“法”三字辩述地清楚深刻,亦觉大有所获,忍不住叹道:“学士这般大才,可惜了……”
huáng庭坚知道小皇帝意指苏轼辞官一事,他本就为此事不平,听小皇帝一言不由眼圈微红默然无语。
好在小皇帝也不用huáng庭坚的回应,又意犹未尽地道:“《汴京时报》的社论我也看了,纵然感人至深可却总觉这些年来《汴京时报》是愈发四平八稳,少了几分往昔的天然率直。相比之下,却是《浦城风雨》的文章更为老辣利落。”
小皇帝此言一出,huáng庭坚霎时一惊。尚不知如何应对,慕容复已笑道:“《浦城风雨》固然痛快,可痛快过了也得沉下心来小心处置才是。官家是天下之主,为了一只老鼠打烂了满屋的瓷瓶,旁人不心疼,官家却不能不心疼。”
然而这话说来,小皇帝却是有些不以为意。
huáng庭坚见小皇帝神色冷然已然心下一沉,眼见苏轼前来拜见小皇帝,他急忙上前一步将慕容复扯了下来,低声嗔道:“你怎么能让官家看新党的报纸?”原来这《浦城风雨》正是章惇指派门生所办的报纸,而章惇办的报纸站的自然是新党的立场,宣扬的也自然是新党的思想。苏轼辞官,《汴京时报》只哀叹朝廷少了一员gān将、百姓少了一位好官;《浦城风雨》却直指此乃党争之故,应将参与党争之人如数问罪。
慕容复无可奈何地睨了huáng庭坚一眼,回道:“师兄,纵然你是正宫娘娘,你能明目张胆地拦着官家不去睡别的妃子么?”
宋时君臣之间向来喜欢以夫妻比拟,比如王荆公当年就曾写过两首《明妃曲》给当时在位的宋仁宗,感叹自己不受仁宗皇帝重用。那字里行间的幽怨之qíng正好比美貌的王昭君不得见汉元帝一面竟至远嫁。然而纵然以夫妻关系比喻君臣关系已是如今约定俗成的规矩,huáng庭坚却也从未听过这么粗俗的话语,不由当场一愣。他哪里知道,更粗俗的话还在后头。
只见慕容复又瞥了他一眼,满不在乎地补上一句:“更何况,如今咱们也不过是个妾!”
慕容复这个“妾”字落地,huáng庭坚即刻万般羞耻地醒过神来,当下颤巍巍地指着慕容复连声道:“有rǔ斯文!有rǔ斯文!”
慕容复自认已把话说地极为透彻,能明白多少就只看huáng庭坚自个的悟xing。他摇摇头不再理会huáng庭坚,只管陪着小皇帝一同离开。
直至送小皇帝回宫,诸葛正我终于寻到机会与慕容复私下说上一句。“密州那边已传来消息,赵挺之果然不gān净。”说到此处,诸葛正我不由抬眸看了慕容复一眼。眼见慕容复神色平静,他终是忍不住道。“……我总感觉,此事与你脱不了gān系!”
“诸葛兄说笑了,”慕容复却是正气凛然,“我又不曾有求于赵挺之,他的事与我何gān?”
“为何当初第一个跳出来弹劾学士的正是赵挺之?”诸葛正我又问。
慕容复的回答仍旧滴水不漏。“赵挺之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他要弹劾老师自然是为了向朔党示好。大统领,你该不会怀疑是我指使的罢?我怎会弹劾自己的老师?”
诸葛正我也知道不可能,只是这其中的巧合实在令他不得不怀疑。只见他皱着眉头沉默地望住慕容复,而慕容复的面上始终笑意盈盈绝瞧不出半分不妥。不知过了多久,诸葛正我终于气馁地摇头,无奈叹道:“你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趁热打铁,老师的冤屈就全赖大统领了!”慕容复赶忙深揖一礼。今日他能顺利将小皇帝带出宫来见识这“东坡诗会”,就证明吕公著的卖惨效应已逐渐过期,太皇太后又念起了老师的好。女人啊,善变的女人啊!
六扇门这一机构原就类似特务组织,直接向帝王负责。有慕容复一句话,诸葛正我当即整理了赵挺之利用官身在家乡侵占民田、收受贿赂、包揽诉讼等等罪行,直接呈给了太皇太后。这时距离吕公著的过世已过了两月有余,太皇太后对吕公著离世的哀痛怀念之qíng已逐渐淡去,反而对苏轼的辞官抱着无限的惋惜与懊悔。此时见诸葛正我递上铁证,证明赵挺之竟然是这样一个聚敛小人,她不由大为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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