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此时正在翻看苏辙上奏封赏西军奏章副本,听到翟曼转达官家病了,他只一声冷笑,漫不经心地道:“病了?那献俘当日可能出面?”
翟曼见慕容复这般不开窍,登时恨铁不成钢地大摇其头。“太庙献俘,何等荣耀?官家怎会不出面?官家这是借口生病,一直扣着老师议定你们封赏的奏章不肯批啊!”翟曼本为吏员,得苏辙赏识培养方走上仕途。元丰八年科举,慕容复为探花,翟曼却是状元郎。翟曼高中后不久便拜了苏辙为师,与慕容复不但是同年更是同门,感qíng自然非同一般,这说话也就更为直接。
慕容复却仍旧无动于衷,只奇道:“师叔要举荐我为枢密使?”原来苏辙的奏本内容是晋慕容复为枢密使,章楶为少保,种谔、折可适皆为节度使,其余人等各有封赏不提。
“当年狄武襄平定内乱也晋了枢密副使,你如今收复失地自然要比狄将军封赏更高。”翟曼见慕容复始终气定神闲,顿觉自己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当下没好气地道,“不过这有什么用?官家不批啊!”
“翟师兄且放心,他会批的。”慕容复好似对苏辙的奏本十分满意,意味深长地道。“官家病了,那很好……”
翟曼闻言不由略带诧异地望向了慕容复。只见他分明是笑着的,可他眼底的一抹冷彻寒意,却令翟曼无端端地打了个冷颤。翟曼登即闭口不言,心里却已清楚地意识到:三日后的献俘大典,怕是会有一场好戏。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官家病了,那很好……
赵煦:慕容复,你几个意思!
慕容:省地碍事!
146、献俘风波
然而三日后的献俘仪式上,慕容复却很乖很配合地将全套流程走了下来。当然,翟曼相信:慕容复之所以能如此配合,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献俘仪式,他除了穿着官服当木桩基本没有戏份的缘故。
正旦当日,折可适、种师道二人率三千甲士于寅时整装入城直奔太庙,被遴选出来的献俘将士将百名夏国俘虏押上后,在太庙外围观的百姓即刻响起了巨大的欢呼声。待礼乐奏毕,便是鸿胪寺宣读露布。那露布写地诘屈聱牙,翻译成大白话的意思却很简单明了。大意便是:过去多年来夏国一向很diǎo很无礼,大宋礼仪之邦几次忍让都没有得到友谊的回报。是可忍孰不可忍,为伸张正义解民倒悬,大宋不得不兴师剿灭不臣。现在夏国挂了,那全是他们咎由自取,列国人等当引以为鉴。犯我qiáng宋者虽远必诛,勿谓言之不预也!
之后,赵煦本人亲入太庙祭拜,献俘大典的第一段便告完结。
献俘大典的第二段便是官家移步大庆殿,接受慕容复奉上夏国礼器与鱼鳞图册,百官为官家庆祝,官家则大举封赏功臣。到了晚上,再赐宴升平楼,官家与百官在歌舞助兴、大吃大喝中圆满和谐地结束本次大典。
然而,当赵煦携群臣回到大庆殿,内侍接过慕容复呈上的奏本一一宣读各项战利品,赵煦的眉头便已不自觉地微微皱起。相比平灭夏国的惊世奇功,慕容复带回来的战利品却委实有些拿不出手。除了谁也带不走的土地与人口,留给赵煦的唯有夏国礼器若gān、金银珠宝数箱,以及夏国太后与皇帝的人头两颗。这点钱财积累,甚至还不如当年查抄赵挺之家所得丰厚。赵煦当然十分不满,不等内侍将后面罗列的粮食、马匹等财富读完,他便忍不住向慕容复问道:“夏国立国百年,难道只有这么些钱财么?”
眼见赵煦两眼只盯着那些浮财,半点不出自己所料,慕容复却仍是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叹息。“回官家,夏国历代国君皆贪婪奢侈,积攒的财富自然是不少的。只可惜我军破城当日,夏国太后与小皇帝宁死不降,更纵火烧毁皇宫,是以……”
赵煦闻言不由一声冷笑,缓缓道:“多少价值连城的宝物都烧毁了,夏国太后与皇帝的尸身却仍保存完好。难得!难得!”
赵煦这话说得很是嘲讽,慕容复却恍若未觉,只老实道:“尸身虽得保存,但形貌已是极为不雅。”
“如此说来,鄜延军发现的尸身是否为夏国太后与皇帝,尚有存疑?”慕容复话音方落,赵煦便好似抓到了什么把柄,忍也忍不住地出声诘问。
赵煦此言一出,整个大庆殿上即刻一片哄然。大宋平灭夏国本是喜事,但身为官家却当着外藩的面质疑功臣,实在是有些昏聩了。只见慕容复即刻跪倒在大殿上,朗声回道:“臣万死不敢欺君!”
“究竟是不是欺君,将那两颗人头呈上就清楚了。”赵煦却始终神色沉冷,也不令慕容复起身。太庙献俘,献的是活人俘虏,至于夏国太后与皇帝的两颗人头赵煦却并未见过。
哪知这一回,慕容复竟固执起来,只摇头道:“那人头血腥,官家尚且年幼,依微臣之见……”
赵煦亲政以来最恨的便是有人说他年幼,慕容复这话无疑又犯了他的忌讳。只见赵煦一拍御案,yīn恻恻地道:“慕容卿,你敢抗旨么?”
“微臣不敢!”慕容复的额上即刻沁出了一片冷汗,忙回头给跪在他身后的种师道使了个眼色。
种师道心领神会,大步走出大庆殿将那装着夏国太后与皇帝人头的两个木盒给带了进来。
然而不等种师道将那两个木盒递给内侍,慕容复便擅自起身将它们接了过来,恳切言道:“官家,请召礼部郎中。”现任礼部郎中正是翟曼,他曾代表大宋出使夏国见过夏国太后与皇帝。
可赵煦又怎会相信一个蜀党?他见慕容复神色慌张,愈发认定那两颗人头有问题,当下向内侍一挥手道:“将东西呈上来!”
“遵旨!”那内侍闻言急忙自慕容复的手中将那两个木盒抢了过去,忙不迭地摆到御案上。
眼见那内侍慢慢打开木盒,慕容复不禁又急又怒地喊了一声:“官家!”
赵煦却只付之冷笑,低头去审视木盒之中的两颗人头。西军长途跋涉历时数月方返回京师,这人头自然早就不新鲜了。为了最大限度地将其保存完好,两颗人头已事先以石灰腌制。此时赵煦见到的这两颗人头上仍盖满了大量的石灰,看着不像是真的而更似两只木制的假人头。同时,人头的面目也已模糊不清,只能大略地分辨出那分别是一个成年女子与一个幼童的头颅。
赵煦并不曾见过夏国太后与小皇帝,自然分不出真假。他将那两颗人头看了一阵,心底也已隐隐生寒。正要令内侍将这两颗人头送去给大臣辨认,哪知这两颗人头竟在此刻同时睁开了双眼牢牢地望住了赵煦。
“啊啊啊!”赵煦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几曾见过这等恐怖之事,即刻便失声惨叫起来。“他睁开眼睛了!他没死……他睁开眼睛了……”只见他惊慌失措地推开了御案,犹如白日见鬼了一般自龙椅上窜起,踉跄地向后逃去。
“官家!官家!”立在阶下侍奉的几名内侍见状全拥了上来要扶住赵煦。
然而赵煦却早被吓破了胆,只青白着脸放声大叫:“他睁开眼睛了……慕容复,你欺君!……你们都想朕死!都想朕死!”只见他面目扭曲满身戾气,眼见内侍扑上来,他非但要挣扎,更要发狂咬人。瞧着极之恐怖,却哪还有半点人君之相?
赵煦忽然发狂,殿上群臣登时一片哗然。众人正不知所措,慕容复忽然几步奔上玉阶,沉声道:“官家癔症,召太医!退朝!”此时他神色沉稳镇定自若,哪还有方才御前应对时的半分láng狈?
有慕容复此言,如今的百官之首苏辙这才意识到再由赵煦闹下去实为不雅,忙跟上两步高声令道:“退朝!退朝!”
当天晚上,大胜归来的三千甲士没能享受到升平楼的赐宴,而是早早地返回营地待命。至于他们的上级慕容复、折可适、种师道三人,则已在福宁殿外罚跪了几个时辰了。
直至月上中天,福宁殿内折腾了大半天的赵煦喝下安神汤昏昏睡去,向太后才终于得闲在偏殿召见他三人。
三人方一进入偏殿,即刻又跪倒在地,齐声请罪:“微臣万死!”
向太后疲惫地扶着额角,缓缓发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慕容复正要开口解释,向太后已然又道。“折可适,你来说!”
折可适闻言,即刻自眼角瞥了慕容复一眼,这才将大庆殿上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最后言道:“微臣不曾阻拦官家,死罪!死罪!”他话音一落,便与慕容复等同时以头触地。
大庆殿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向太后早已听内侍转达。那两颗人头也已经太医查验,并无不妥。此时听折可适再行描述当时qíng况与内侍所言并无不同,证实慕容复确然无辜,向太后亦不禁微微送了口气。只见她沉默了一会,轻声言道:“官家这些时日原就jīng神不济,今日骤见那血腥的人头想是受了些惊吓,这才看错了。此事,尔等委实无辜,哀家先向诸位赔个不是。”
宋时皇家虽说厚待大臣,可如向太后这般礼重的也是少见,慕容复等三人见状亦连连赔罪。
“忙了一日,大家也都累了。折可适、种师道,你们先退下罢!”向太后又道。
折可适与种师道二人闻言,不禁又望了慕容复一眼。注意到慕容复向他们使来的眼色,两人这才松了口气,急忙退了下去。
哪知折可适与种师道二人方一离开偏殿,向太后即刻柳眉倒竖满面沉凝。只见她一拍座椅扶手,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慕容复厉声质问:“慕容卿,你实话告诉哀家,官家今日忽然发狂,与你可有关系?”
慕容复听向太后有此一问却也并不意外,他即刻举起右手,斩钉截铁地道:“臣慕容复今日立誓,绝不敢以一言一行欺凌、危害官家,如若违誓,便要臣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事实上,一个已被砍下数月的人头,又怎会忽然睁开双眼?赵煦今日受惊,正是因为慕容复接过那两只装着人头的木盒时暗以内力震动那两颗人头的眼部神经,故意吓唬赵煦。赵煦如今已然亲政,他咬死了不肯封赏大臣,慕容复的确拿他无可奈何。然而,赵煦可以不在乎百年之后落个昏君之名,慕容复却不能不在乎他的所为影响士气动摇江山。三日前,翟曼来通风报讯,说是赵煦借口生病拖延封赏,这却恰恰启发了慕容复。
既然赵煦要装病,那就弄假成真,让他接着病下去!一个时不时要犯癔症的官家,一个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疯狂的事来的官家,由得力能gān的臣子为他分担政务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大庆殿上,赵煦自行提出要看那两颗人头,是正中慕容复下怀。便是他不曾提及,慕容复也会想方设法让他看到。当然,如今是赵煦自己提出来的,无疑洗清了慕容复的嫌疑,这样的结局是再美好不过了。
慕容复立此毒誓,向太后心中再无疑虑,登即长长地出了口气。“起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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