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儿屈膝行礼,恭顺地道:“劳林姑娘惦记,我们姑娘很好,只是多日未见姑娘,心中怪想念的。”
说着,便举目看向湘云,婉声道:“听说史姑娘来了,姑娘很是高兴,本想着过来瞧一瞧,无奈婚事已定,须要避嫌,还请史姑娘见谅。”
因已经决定放下宝玉,如今再听到婚事,湘云并不觉得难受,反而还坦然一笑,徐徐道:“宝姐姐顾虑得是,你回去说一声,我也很想她。”
如此寒暄一番,莺儿便笑吟吟地道:“林姑娘身子娇弱,我们姑娘一直放在心上,可巧前儿个得了极好的乌jī,姑娘命人加了人参,做成上品汤汁,特意让我送到潇湘馆,给姑娘补补身子。”
听了这话,黛玉心中微怔,不知薛宝钗为何突然示好,却也并不深想,只徐缓坐下,微微一笑,丹唇吐出的话语,有礼却疏离:“宝姐姐如此用心,我自是十分感激,只是,我向来不喜大补之物,不如还是省下来,让宝姐姐自用罢。”
听得黛玉出言拒绝,莺儿脸上有片刻的不自在,却很快平静下来,陪笑道:“林姑娘的意思,莺儿本不该违逆,只是临来时,姑娘千叮呤万嘱咐,还请林姑娘勉为其难,收下东西,好让莺儿回去jiāo差。”
黛玉素来心xing淡泊,却从不肯因为自己之故,而让他人为难,如今听莺儿说得恳切,沉吟须臾,便颔首道:“罢了,既是这样,我领了宝姐姐的qíng就是。”
莺儿听了,唇边笑意不由深了三分,欢声道:“多谢林姑娘应允。”说着,便将小丫鬟唤到身侧,取了锦帕垫手,将锦盒内的青瓷碗捧出,行向端坐在椅上的黛玉。
她走得略有些急,衣袂拂动,一反常态,黛玉轻颦烟眉,略微觉得不妥,正要开口时,莺儿脚下一滑,竟是踉跄踉跄,合身扑了过来。
见状湘云心中大急,一声惊呼自唇边溢出,却因相距甚远,无能为力。
黛玉亦始料不及,又因自己正坐在椅上,急切中竟无法避开,眼看着一大碗热汤越来越近,即将淋上脸颊。
电光火石之间,突然人影一闪,飞快挡在黛玉身前,竟是以血ròu之躯,阻住了莺儿的失误,同时发出一声凄惨的呼痛声。
却是离黛玉最近的雪雁。
这一连番的变故,只发生在眨眼间,黛玉怔忡须臾,也顾不上其他,即刻站起身来,目光凝在雪雁身上,着急地道:“你怎么样?”
却见她脸颊胸前尽被滚烫的汤汁淋透,泛着白茫茫的灼热烟气,白皙肌肤在瞬间转为殷红,几yù昏倒过去,显然痛楚难当。
黛玉心中又气又急又心疼,连忙扶住她,让她在窗下设的软榻上躺好,湘云亦回过神来,见雪雁面上、肩胛皆起了水泡,星星点点,惨不忍睹,惊骇之下,连连跺脚,一叠声让底下的丫鬟去请大夫拿药膏。
一时chūn纤端了凉水进来,黛玉亲自绞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敷在雪雁面上,见她伤势甚重,虽然咬住下唇,极力忍耐,却依旧不时战栗嘤咛,不觉落下泪来。
湘云见状,心中亦甚是难过,勉力定一定神,便回头看向莺儿,含着怒气道:“你伺候宝姐姐,也有好多年了,对你这个人,我也是略知道一些的,素日里,你也是极恭顺谨慎的,怎么好端端的,竟连路都不会走了?”
莺儿睫毛微微颤抖,身子亦有些摇摇yù坠,一副吓傻了的模样,呐呐道:“莺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个不小心,脚下失足,人便滑出去了。”
说着,便抬手抹泪,哀切地道:“莺儿虽是无心之失,到底还是伤了雪雁妹妹,如今只盼着雪雁能早些痊愈,不然,莺儿当真要内疚死。”
黛玉仍立在雪雁身边,细心照料,听了这番貌似毫无破绽的对话,却想起之前她举止有异,当时还不觉得,如今细细一想,却是疑云大起,无法平静。
心中这样想,黛玉便软语安抚几句,让chūn纤照看雪雁,自己站起身来,看向莺儿,眼眸中有一缕冷冷的寒光划过,淡声道:“莺儿,事到如今,我也不说别的了,只想问你一声,今日之事,你当真是无心的吗?”
她蕙质兰心,自然知道,虽然这些年来,宝钗与自己虽时常来往,但因为宝玉的存在,彼此素有心结,纵然有亲近的时候,也不过是面和心不合罢了。
到如今,宝钗突然让人送东西过来,已经出乎意料,偏偏还出了变故,又岂是一句无心之失,便能揭过去的?
流光轻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苍老了一颗红颜心。
而在多番变故之后,她已经深深懂得,人生在世,害人之心从未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
有了这些思虑,黛玉一面出言质疑,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莺儿,眼波yù横未横,留心观察她的神色表qíng。
虽随在宝钗身边多年,却因自己的身份只是个丫头,又甚少经历风雨,莺儿心思懵懂,始终学不来宝钗的稳重从容。
此时此刻,在黛玉明澈如水,却又似乎能dòng悉世qíng的目光的注视下,莺儿不由有些招架不住,眸中流露出一丝惊慌,低下头去,半晌才稳住声音,嗫嚅道:“林姑娘何出此言?莺儿与雪雁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又同是丫鬟的身份,自然盼着她能够安好稳当,哪里会有别的心思?”
见她这般紧张,言语凝涩,黛玉更确信了几分,冷然一笑,声音如被寒气冻住一般:“你与雪雁,当然没有过节,可是,刚才若不是她出来相阻,现在受伤的,便是我了。”
她这般冷言冷语,莺儿还是头一次见到,吃惊之余,脸上有几许僵硬,有几许惶恐,却不得不勉力镇定下来,屈膝下拜,挣扎着道:“林姑娘越说越远了,林姑娘是老太君的心头ròu,这是合府皆知的事qíng,凭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伤害林姑娘。”
黛玉斜睨着她,抬手挽一挽鬓边的碎发,眉目清润如画,神色却淡漠如晨曦中的薄雾,凌然道:“你是不敢,也没有这样的心计,但你的身后,还有其他人,这一点,我绝不会忘记。”
说到这里,一步一步,行到莺儿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清凌凌地道:“你当我是傻子吗?倘若当真只是想关心我,何必准备这么烫的汤汁?”
莺儿伏在地上,呆了许久,慢慢低下眉睫,不敢与她对峙。
黛玉却是寸步不让,继续看着她,冷笑道:“我再问你一遍,今日之事,当真只是失误,而不是事先就已经策划好的么?今儿个你不说清楚,休想离开潇湘馆半步。”
听了这般锋利的话,莺儿身子抖得厉害,想再开口辩解,但在黛玉冷冽如冰的目光下,不由又惊又惧,竟有些无话可说。
房中静得可怕,众人各自深锁娥眉,心中千回百转,隐约觉得,这骤起的变故,必定会将贾府看似平静的生活,彻底打散。
半晌之后,黛玉抬起手来,重重拍在案几上,惊得青釉茶杯砰的一响,鲜嫩茶叶和着盈盈如碧的茶叶泼洒出来,杯盏杯盖一起晃动,随即骨碌碌地四处滚动,落到地上,发出清脆响声,刺激着众人紧绷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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