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忙拉着他,小声说道:“若是去林妹妹处,替我问个好,明儿我去看她”,林珑只一点头,笑着去了。
且说那黛玉,先前也不过小睡一会儿,林珑走后不久便醒了,听说他来过,便寻到他屋子来,却又不在,问丫头,都回不知道,纳闷一回,因思:可奇了,这是去哪儿了?别是在宝姐姐那儿罢?
虽有些不信,到底还是犹犹豫豫,便想左右无事,何不去瞧瞧,是以细步款款来到梨香院来,遥遥地听那屋里一片说笑,听了一回,果有宝钗和林珑之声,先淡笑点头,自语:果然在这。
及待近了,见雕花木窗半开,灯光之下,宝玉,林珑等人都在,黛玉且看不见旁人,只一眼看见林珑在那厢挺得笔直,宝钗正就着他身上细看青玉,又是笑,又是点头,不时问林珑一两句,林珑必温言笑答,其状好不亲密。
此qíng景下,黛玉忽想起林珑回来路上说过的‘宝妹妹生的肌骨丰盈,雪堆出来的人一般,怎么八爷竟看不上?’又兼昨儿更是看宝姐姐看的痴了,回来又常夸,心中便曾思:‘许是他心中所喜欢者,果真是宝姐姐这般的人品?’况今日才刚回来,并不在自己屋子歇着,先来和宝钗说笑,看起内戴之物来,满园谁不知宝姐姐有个金锁的?这时弄出这景儿来?是什么心思?
那黛玉便不进屋,只在暗影晚风中站立良久,想明白了,便淡笑点头,好半晌,方轻轻叹息一声,扭头慢慢走了。
此时月正中天,冷风飕飕,黛玉只穿一件薄纱裙,却浑然不觉冷,脑中似细声杂糅,又似空无一物,心底若有寒冰,意念却似火烧,并不知为何,从这时起,忽身边再无一人,再无一物,偌大的贾府,顷刻间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从这时起,只觉自如漂萍柳絮,杳渺不知何处可依。
是以千感凝集于胸,天地豁然死一般沉寂,海升星沉,日升月落,万物了然无味,均与己无关,一径幽幽慢慢,痴痴然回了住处来。
不想她曲曲绕绕,走得极慢,却早被林珑从后面赶上,见前边娉娉婷婷者,不是黛玉是哪个?
心下一喜,也不叫她,只悄悄地脱下自己外罩披风,蹑手蹑脚走了上去,忽然一展,将黛玉整个娇小瘦弱的身子包裹在里面,口里笑着‘夜鬼来啦’。
黛玉吃了一惊,见是他,立刻暗淡下去,却qiáng笑着,将披风脱下了,推给他,说一句:“我不冷。”扭头自走得极快。
林珑见她似有哭过之状,不免一怔,忙追上去,问道:“可按时吃周大夫的药?现在还觉得难受吗?”又抓起黛玉的手,放在手心里哈着气搓,笑道:“大风晚上的,不在屋歇着,又上外面跑来,要再病倒,我只能钻到异世去给你拽华佗过来了。”自己哈哈笑。
黛玉也不理他胡言乱语的,微微一笑,说道:“天也晚了,哥哥该回去歇着了。”便抽出手来,进院去了。
林珑哪能就走?也连忙跟进来,见黛玉似仍带着三分气,却更多了几分冷淡的客气,懵懂不知缘由,多半还是昨天的事,便闲闲地靠在茶几上,笑道:“你这小丫头现在长大了,越发难伺候了,一点小事,就哥哥别扭到现在?这一天一夜,就算比这再大些的事儿,也该消气了吧。”
黛玉本躺在chuáng里,yù不与他多话,听了这话,冷笑道:“我也知道我现在难伺候了,哥哥心也大了,懒怠理我,既这么着,又在我这儿站着做什么?何不看谁好,就找谁去?”
林珑到口的百合糕微微一顿,哧地一笑,道:“我看谁好了?让我找谁去?你倒说说。”
黛玉又是冷笑:“哥哥明知玉儿的意思,又何必放着明白揣糊涂?人家又比我端庄,比我会做人,又会写会做,家里又千般的豪奢富贵,是正经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比不得我整日生病,一无是处,既你如今懒怠守着我这病妹妹,何不大家就此放开手,今后大家各行各路,岂不好?”
林珑从未听过黛玉说过如此重话,而又毫无来由,没首没尾,一颗心当时便沉下来,及至听到‘从此放开手’‘各行各路’,又是失望,又是寒心,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想自己这些年来眼里心里哪曾有过一个外人?如今却得来这样一席话,‘自己究竟图的什么?’笑容也没了,沉声冷笑说道:“好,你也不用跟我使xing子,想必是你姑娘家大了,有了什么心事了,嫌我这个哥哥总在旁边碍眼了,你既有这个心,应该明白告诉我,哥哥从小到大,什么事没依过你?我既然能为你过得好,过得舒心,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另外一个人,每天说自己都陌生的稀奇古怪的话,当然也就能为了让你过的好,离你远远的。只是你终究不该用这样的法子,这算什么?死心法?还是激将法?这些把戏,不该用在兄妹之间,它对我们这么些年的感qíng是亵渎,你明白吗。”
说到最后,林珑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发颤,这时才注意到,手心的百合糕竟然都攥成了一堆粉末,闲闲地将它们拍落在桌子上,拿起一杯茶,饮下去。
黛玉那边听得心灰了大半,又是悔,又是伤心,早汪汪地滚下泪来,勉qiáng撑起身子,面红发乱,气喘声嘶,颤颤巍巍地说道:“我几时说的让你走来?是你自己心里有事,被我看穿了,你臊了,就歪派我的不是,你也不用弄出那些义正词严的话来怄我,我自小没娘的,爹爹现又不管,早该自生自灭,也没福享你的厚待,更不敢阻了你的好姻缘!今儿还你一样物事,你竟将它转赠给宝姐姐,不比你二人那一金一玉更当对?我这样身子,原也不配戴它!”
一边哑声哭诉,一边赌气从裙里扯出另一只半月玉坠来,摘下了,几步抢到林珑身边,哭着向他怀里一摔:“从此两下gān净!”
那林珑先前原是误会了,还以为黛玉为的是那日请大夫延误的事儿,寻隙跟他发火,自己也不禁有气,这会儿听到‘好姻缘’,又让转增玉坠,‘岂不更当对’,形容伤痛,话多醋意,便如兜头受了一棒,立时明白过来:‘原来是因为今日宝妹妹看我的玉,被她看到了?才这样闹?’疑疑惑惑,将信将疑,却正碰到两人之间多年的一块禁地,脑中早轰然乱鸣,如山崩地裂,海啸洪川,登时汹涌澎湃起来,眼睛也直了,呼吸也快了,正值黛玉哭着过来摔玉,扭头要走,林珑忽然一把抓住黛玉手腕,紧如钳子一般,哑声叫了一句:“妹妹!”
却见黛玉哭得梨花带雨,气喘不禁,本就是一副病容,这会儿更添娇弱不胜之状,林珑直喘了好久,一时间,多少疑惑,不解,纳闷,猜测,通通涌到胸口,才颤颤地问了一声:“你——”,下半截话却怎么也问不出,又说了一声‘我——’,‘我’了半日,却也无论如何再说不出下半截来,全身早如火炭一般,连并脸也通红了,心跳更似狂鼓一般,似要从胸腔之中跳出来。
黛玉见他此状,心中也明白了意思,此刻上房不知说着什么,欢笑声传到这里,墙上的钟表坠子滴答滴答,小丫头们在那屋说笑耍玩,更显得两人间鸦雀无闻,一片静寂,所听所感,唯有相互心跳和呼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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