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隐隐作痛,停不了。
泰半个城市陷入沉眠,雨停了。月光掩藏在蒙蒙云雾後,只余一抹光影。
他躺在枕头上,手指把玩着水晶钥匙圈。
就一般观点,多面切割的水晶比小孩子的玻璃弹珠来得美丽,也来得贵重,他用指腹抚摸着棱面之间的角线,闭上眼,他能够清楚地想起当年被他远远摔出去的弹珠是什麽样子。
淡淡绿色的玻璃珠,里面有橘色蓝色浅黄色的波浪花纹,几颗小小的气泡给人一种错觉,以为珠壳里是流动的液体。
他再见到苍是几天後,周五晚上,苍周日就要回去了。
一步莲华订了餐厅,要请苍吃饭,他作陪。
他之所以没有拒绝,也许是想表现得平常。
一个是他哥哥,一个是他儿时友伴。他人在异地,没有属於自己的个别活动。
由他开车,先去接苍,然後一起到餐厅去。
在车上的交谈很一般,问起苍这趟出差的工作,问起苍的家人。他没有说半句话,只是默默开车。
偶尔从後视镜瞥见苍的脸,那真是他熟悉过的人吗?谁还会苦苦抓着孩提时的记忆不放?只有他,应该只有他而已。
为什麽?他不知道。
这个时间点特别温顺的他,也许是下意识掩藏着灵魂中的不安定。
他在压抑、忍受,身体里隐隐的沉沉痛楚。
晚餐很美味,餐厅气氛不错,是一段愉悦的时光,属於一步莲华与苍两个人。
他在一旁看着,如同局外人。他在这里,却不参与。
晚餐之後,他应该先送苍回旅馆,然後再与一步莲华一起回去的。
「听说晚上在大桥走走很不错。」苍忽然提起。
「反正天气不错,阿来你陪阿苍去吧!我自己搭车回去就好。」
最後他与苍先把一步莲华送回家,然後他载苍去到这城市有名的大桥。
附近不好停车,他停得稍微远了点。
他与苍隔着两步的距离,慢慢往橙黄色灯火笼罩的古桥走去。
「袭灭。」
他听到苍这麽叫唤他时,呼吸似乎停了一瞬。
从过去到现在,只有苍一个人这麽叫他。
「嗯?」
「在这里遇见我让你感到困扰吗?」
他转头望向苍。
……你怎能体会我的感受?
「不是困扰。」
「我本以为这麽久不见,会感觉挺陌生,结果并没有。」
「可能因为我跟一步莲华长得像吧!毕竟我们是双生子。」
「是这样吗?」苍淡淡说。
他们默默踱步,在桥中央停下,倚着石栏杆望向黑悠悠的水面。
「现在遇到了,交流一下,过了之後各自返回原本的生活轨道。我不明白这有何意义。」
「你不认为我们的友谊会继续,是吗?」
他没有回答。
「我很高兴再见到你。」苍轻声说,目光投落在微微摆荡的河流。
周日那天晚上,一步莲华突然说:「阿苍现在应该已经上飞机了吧!」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空虚滋味,一段苦苦攫在手中的回忆,续完了最後一笔。
几天後,他独自搭机回国。
去看了趟继祖父之後就没什麽事了,老者仍然不认得他。据说,这种状况只会恶化不会好转。
他出国这段时间仍然持续做着翻译,工作上没有特别需要赶工。
他没有班要上,没有人在等他,因此欠缺了一个把他用力拉回实际生活的着力点。他的心彷佛还遗落在那天晚上的大桥下,浮荡於幽黑的水面。
微微恍神着,度过几天独自的惯常生活。
苍打电话来的时候,一时间他无法解释自己的心情,他想逃避,这通他不让自己等待的电话。
然而他终究还是接了。
「喂?」
「是我。」
「有事吗?」
「其实没有。」
那种痛楚的感觉又来了,让他不自禁慢慢闭上了双眼。
「晚上有空吗?出来吃个饭?」
「为什麽?」
「没有为什麽。」
他们约在一家只提供简餐的餐厅,墙壁与天花板白得刺眼,桌上一枝插在水瓶里的粉色郁金香柔和了冷硬的印象。
「帮我个忙。」
「什麽?」
「帮我找房子。」
他抬眼望着苍。
「你不是跟你家人住?」
「没有,他们在南部。我一个人住,原来住的那里房东打算卖掉房子,刚好公司也搬家,我想找公司附近的,可是最近实在太忙,你若是有空帮我留意一下。」
「这是藉口吧!」他脱口就说了,很多很多不成形的记忆涌上心头。他想不起具体的事件,但似乎勾起了小时候他们相处的感觉。
苍淡淡笑了:「一半一半吧!」
他开始感觉轻松一点了,关於与苍相处这回事。本该如此的,他们还是小屁孩时,曾经那麽那麽要好过。
他认为苍只是找点事给他做而已,只是一种维系方式,没想到不出两星期,苍就告诉他要先搬离原来的地方。
「房东赶你?」
苍回应的速度有些慢:「总之,有点原因。」
苍说:「我可以找便宜一点的旅社先住,这几天积极一点找房子,有些东西能不能暂时寄放在你那里?」
苍的家当不多,两个箱子暂时堆在阳台,另几箱放在他房间的角落。
「借你家的网路查一下这附近有什麽旅馆。」
「你是这样的人吗?」苍用笔电时,他这麽说。他指的是,让自己的生活陷入这样的境地。
「也许通常不是。我只是没心处理这些。」
他想着,除了多年以前那个小男孩,其实他并不了解眼前的人。
他去煮一壶咖啡,回到起居室时,苍歪着脖子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站在那里注视了苍许久,终究去找了条毯子轻轻盖在苍身上,熄了起居室的灯。
他窝在房间里独自啜饮咖啡面对电脑时,心底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觉,好像一直飘荡着的什麽慢慢沉淀下来。
他听到些微动静,後来他知道那是苍让自己侧躺在沙发上的声音。
他们是彼此的儿时玩伴,不知道是谁让谁更感觉安稳一些。
隔天早上苍借他的浴室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然後从他这里去上班。
「有空替我找找房子。我也会留意。」
在整个白昼,他有几度确实连上了租屋网站,却没有一次真正看进任何内容。
他站起身来,把屋子里整理整理。
晚上八点,苍没有来,也没有打电话给他。
他弄了一顿简单的晚餐给自己,也许隔天,或是隔几天,苍会告诉他已经找到住的地方了。苍原本真正要找他帮忙的,其实就是寄放那几个箱子而已。
晚上十点多,他接到苍的电话。
「我得跟你承认,我没有去找房子,甚至也没有找旅馆。」苍的声音听起来很累,但也很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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