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板着脸把旅馆赠送的矿泉水一瓶塞给阿苍,然后拿了自己衣服进浴室重新放水准备泡澡。
他放了一缸相当热的水,人泡在里面,累积的疲倦好像慢慢从体内深处释放溶解在热水里,似乎连人生观都会改变。想到这几天的事,好像做梦一样,就不知道算不算恶梦了。明天这个时候,他应该可以一个人窝在家里好好宅了。
他洗完澡出去时,见阿苍已经面朝床头几半卧在床上睡着了,被子也没有盖。
他走过去,瞄见床头几上的便条纸上被阿苍用旅馆的铅笔画了一个人,十足儿童画风格的小人儿。衣服裤子涂黑,长长的头髮,脸上有伤疤,一看就知道画的是他。画上的大头人,嘴巴是往上的一弯,在微笑。
好像有香槟打翻了似的,无数小泡泡从他心底冒出,他把阿苍压住的被子拉出来盖好,撕下那张画了他画像的便条纸,本来要揉成一团扔进字纸篓的,不知怎地却犹豫了,最后他把那张纸画朝里对折,收进他搁在梳妆台上的皮夹。
第9章
他睡得很沉,也许做了一些梦,但是那些梦像是被稀释了千百倍,变得朦胧虚渺透明,若有似无。
他被手机的来电铃声吵醒,伸长手臂去抓放在床头几上的手机时,望见阿苍在另张床上睡得很熟,但是整个人已经完全暴露在被子外面,缩成虾米状。
来电号码是个不认识的市内电话,他接通手机,同时从床上起来,把被排挤的被子拉来盖好那个大小孩。
是社会局的方小姐打来的,确认了他就是袭灭天来之后,那位小姐马上噼哩啪啦说了一大串她一早到社会局就请示过上司,还打电话给内政、警务、外交、医院……等等单位。他拿起手錶看了一下时间,已经上午十点多了。
他心想,就算真的歷尽千辛万苦,也不用向他详细报告过程吧?又不是他要替这位小姐打考绩。不过看在人家认真费心处理事情的态度,他也就可有可无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吐槽。
「总之,我的主管说,本局的权责只涵盖本国人。虽然那个岛也算是在境内,但是根据你的说法,那个人是从外海漂来的,没办法当然推定是本国国民,因为预算还有人力还有管辖权的关系,我们没办法将他安置。」方小姐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你们不管了吗?」他挑起了眉,语调微微上扬。
「噢,不是这样说,我是说我们没有这个权责可以管。我问到最后,结论可能还是要送到警察局。」
「然后?」
「警方应该会请你做一下笔录留个记录,把资料PO上失踪人口协寻网页,以他的情况,最后应该是送到收容所吧……啊,对了,我昨天忘记问一下他有没有发烧、出疹子之类的症状?如果有的话要先去检疫,你也要哦!」
他沉默听完,低低说了声:「没有。」
「对不起,我真的尽力了,我也很想帮上忙,可是就真的只能这样。你可以就近送到当地的派出所,不过……我猜可能一开始也不会太顺利吧!到时如果需要,打个电话给我,我帮你跟警察他们说说看。对了,我还问过医生,他说这种失忆退化状况很可能也不是永久的,也许哪天就好了想起来自己是谁也说不定。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呃,我这里有张单子要请你签,看是再寄给你还是怎样。」
扯了这么一大堆,结论就是「自己看着办」这五个字而已。跟这小女生发火也没啥实质上的作用,他淡淡说了句:知道了。他切断通讯,沉思了两秒钟,打了通电话给吞佛。
吞佛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慵懒,大概还躺在哪个美人的身边。
他把社会局的答覆简单扼要地转述一遍。
「所以?」
「你说呢?」虽然没亲身去过,但收容所的脑中图像给他很不好的联想,他还真不想把阿苍往那里塞。虽然说彼此没什么关联,总是他捡回来照顾过几天的。
「看你了,即使你就这样带着人跑回家,我估计也没人会追究。我看他挺黏你的。」
「最好是!他连个身份也没有,要买机票都不行,我要怎么回去?」
「你可以搭火车。」
「谢了。」他超想口吐白沫的。
「你说吧!你想怎样?要跳火坑的话我也能推你一把。」
「你就不能说点正常人会说的话吗?例如人不是猫狗不能随便捡、养一个人责任很大不要自找麻烦诸如此类的?」
「何必?我等着看好戏就好。」电话那头,永远一派冷静的男人语带笑意悠悠然然如是说。
「……我等会儿再CALL你。」
「OK。」
他切断通讯,发现阿苍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坐在床上望着他。
他闭上嘴,跟阿苍大眼瞪小眼。
他走过去在床沿坐下,心想是不是该晓以大义一番好把人送走,然而,五岁心智的傢伙居然先发制人了,阿苍直视着他开口说:
「我想跟你。」
「你想跟我?你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说要跟我?」
「袭灭天来。」阿苍一字字说,字正腔圆。
「……」
「……那个人说的。」阿苍话语里微妙的停顿,让他不禁怀疑原本想说的是不是:那个想把我卖掉的坏人说的。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义务要带着你。」
但是阿苍仍然用那双并不大的瞇瞇眼直勾勾地注视他,完全没有被他的话打击到的样子。仔细看看,阿苍的模样又比在岛上那时看起来更好看了,头髮与皮肤都开始有了光泽,嘴唇脸上的血色也比较明显,总算是他还养得不错。
阿苍安静了许久,轻轻开口说:「我会听你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原本就不够强烈的否决念头居然因为这句完全没有约束力的保证而摇摇欲坠。
他注视了阿苍几秒钟,然后拿起手机拨电话给吞佛。
「怎么样?决定了吗?」
「你听好了,我只是不想跟警察打交道。」
「暸。」吞佛的口吻隐含令人火大的笑意,他决定忽视。
「还有,他没有身分很麻烦,有没办法解决?」
「应该可以,我再跟你连络。」
刚结束通讯,他接到旅馆语音自动提醒退房的电话。
他心想,不管怎样,先退了房,行李暂时寄放在旅馆,去吃个早午餐,看怎样再说。今天晚上最好他已经能睡在自家的床上。
他与阿苍分别盥洗过,他把昨晚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的行李做最后的整理,整个房间检查过一遍看有没有漏了什么,然后带着阿苍去办理退房,顺便问哪里可以吃东西,得到资讯说后面不远有一家连锁咖啡店。
于是他带着阿苍去那家咖啡店吃全天候供应的西式全套早餐。烘蛋、小肉肠、烤吐司、马铃薯块这些东西,阿苍自己慢慢吃没问题。他拿了一份咖啡店提供阅览的报纸随便翻,到处都是天灾人祸,另些版面则是朱门酒肉臭的奢靡淫侈,物欲横流。他不经意瞥了一眼专心慢慢用叉子叉起烘蛋吃的阿苍,忽然觉得至少世界的这个角落有些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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