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银杏书楼里清凉爽快,时节变了,有时肌肤上刺刺的凉,偶尔会将人冻醒。
他听见门扉打开的声音。子文跑在前面,将满地银杏叶弄得飞起。
假期前,他们还有一件事情,就是结对子要做的结缘礼。因为大大小小的事,结对子的名册到现在还没递上去。趁着这段时间难得有空,默苍离就将这事情办了,将册子一式两份,送往天志殿和生员部。
他们结对子,也算是那天湖边钜子亲口定的,说是要好好办一场。但现在北宫逼压无果、又卸了默苍离的权,钜子也无表态,可以说两边已经差不多撕破脸了,面子上还稳得住,里子是肯定撕了。物是人非,这场原是得意门生的结缘礼,钜子也没有再过问一句。
关于结缘礼的规定很松散,可以在学院内办,也可以自己选地方办。图省事的学生们就在学院内办完了,稍微体面些的,可能就去鱼龙居办一场夜宴。
他们这情况似乎有些尴尬——钜子摆明了已经不关心此事了,办得太盛大,未免惹人笑话;可若无声无息办了,那也太不体面,十全十美的欲公子没意见,欲公子的陪读也是会骂人的。
当然,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去鱼龙居办一场。但欲星移觉得皆是浊酒俗菜,无甚新意。依照他的意思,不如趁着山樱花还在,把结缘礼办一场赏樱会,请几个朋友一起到山内别院去小住一日。
他那点小心思,学长不用想也知道,说白了还是喜欢那里的水。结缘礼后,两名学生可以得三天的假,正好能把秋祭礼给略过去,还能玩水,简直一举两得——默苍离最烦的就是这些大大小小的学院典礼,听那些师者庭训三四个时辰,从天亮训到天黑;再过两年他结业了,从学生成了师者,也要开始带学生,典礼时上去训话。
既然敲定了计划,那就开始收拾东西了。临近假期,学院里的气氛也变得松快了,他们坐在廊下喝茶,一边看子文和一名年纪相仿的陪读在庭中玩闹,一边闲谈假期时的事情。
因为结缘礼的三天假期后直接就是那一个月的寒假了,默苍离提前收拾把东西大致收拾好,到时候再略收整一下,就可以启程回去了。
“你呢?回海境么?”
他以为欲星移肯定是要回去的,毕竟,鳞族在人间住的并不算怎么舒服;没想到那人苦笑道,我回去一次有多麻烦,学长肯定是不知道的。
就算海境封地多,那也不是随便找个湖跳下去就能到的,通往海境的入口就那么几条,离尚贤宫十万八千里,打个来回估计就是一个月。
所以他假期不准备回去了,就留在人间,随性去中苗两地游览。
默苍离转着手里的白瓷杯,将残茶倒了,另斟了杯新茶,说,“你要是不嫌冷清无聊,也可以去我那。”
他家在中原东南边,也算一处水乡,只是没江南那么柔软。那是他母亲家,是当地一户望族,如今虽然式微,但老宅仍然宽敞大气。
“而且还有一片私湖。”他想了想说,“是祖上因为军功被赐下的。平日也就是女眷们用来养荷花水仙,放生点小玩意儿。”
那片湖极大,湖上水石假山俱有,还建了水上凉亭与回廊,他在家时,有时也会去湖上泛舟。
那我过去,若是住在水里,可要把那些女孩子们吓死啦。他笑道。
这有什么呢。默苍离浑然无所谓。就说是我放生了一条鱼就行了。
问你这条鱼哪来的呢?
去山里养病时,从水里捞出来的。
我可真够不值钱的,随便捡都能捡回去。
桃栏流金,落满银杏。他们靠在栏边说话,欲星移像是对学长说的话不满意了。
随便捡还是捡不到的,要用点心思捡啊。那人笑笑。门扉开了,有个高大的人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提两坛酒。
御学长来了?
嗯,来了。
听说他们结缘礼,御兵韬就带着酒上门来了。他也没什么好送,只有家里带来的烧酒。和这人交陪轻松又痛快,但就是太豪迈了,拼起酒来有些受不了。
酒留下,人祝贺了几句就走了。他虽然拿到请帖,但不喜欢那种夜宴,也不打算去赏樱会。
御学长再干脆不过,说不去就不去,绑都绑不走。
结缘礼定在黄昏。富商很乐意让学生们在附近办夜宴,提前就布置好了屏风与案几,虽简单,但也应有尽有了。
今夜,月出的早,天边霞光尚明,西边的新月已浮出。
学生们多是欲星移的朋友,另外那人一直神鬼辟易,没人可以请。这场景里,他虽与学弟一起被人围着敬酒说话,可也感觉到一种被隔阂出去的味道。
默苍离不会说什么,今天是他们俩的日子,他也不会像其他场合一样兀自走开。但另外那人也知道他现在的心意,便拿了个借口支开了友人们,带着学长绕过屏风,寻地方独处。
空山樱下夜宴,华灯通明。他们并肩走在山道上,将那喧嚣远远抛在身后的夜里。他们怎么办?默苍离第一次问他这些琐事。就将客人们扔在那了?
欲星移似是讶异,眼角微微挑起,眼神浸透霞光。
我还以为学长回想,这些人,扔了就扔了罢。
都是你的友人吧。
是也没错……不过,扔了就扔了罢。
他狡黠地笑着,拉住了那人的手,向别院里走去。身后六名侍候人随行,皆身穿正装礼服,神色肃穆静默。
这六人不是他们俩的侍候,而是学院派来成礼的长者。结缘礼也是有规制的,夜宴后,就需沐汤更衣,同用血酒写下告书,以示天地神明,从此结缘结对,不相离弃。
别院内,早已预备好了椒兰供香,以及熏染过的干净素白浴衣。他们俩在屏风后更衣,带着一身同样的香气,卸冠褪饰,赤足走过那片蒹葭院,进入温泉水中。
甫一下水,他就感觉到欲星移又开始胡闹了。不知是喝醉了,还是碰到水太欢喜……默苍离回头看廊下那些肃穆的黑衣长者,心想,也无所谓,就让他胡闹吧。偶尔不那么体面的欲星移,其实也挺好玩的。
那人潜下水去,鱼尾在池水中游曳。他在水中坐下,就感到柔软轻薄的鱼尾卷住自己的腿,倏尔松开,倏尔擦过。
蒹葭丛中,流萤依稀。昏时终于过去,只留下漫天星月霜华。
从温泉内沐浴完毕,他们踏上乌木回廊。室内摆着一张案几,上面放着一柄小刀,及两个薄口白玉酒盏。默苍离过去坐下,将瓷瓶里的清酒倒入酒盏中,再将刀浸入酒内。有长者接过了刀柄,让他们的手掌摊开靠紧,然后划开一道横贯过双手的薄薄伤口。另一人端来酒盏,接住两人伤口上滴落的血,就这样接了两盏。
酒液被血染得鲜红,浸润了笔尖。默苍离拿来案上的纸笺,放在膝头,先行写下半句告书;再将笔交由欲星移,写完下一句。
——从此两相濡,老死无江湖。
纸笺下,再分别盖上他们的印章,然后放入漆盒中上锁。最后,再将那最后一盏血酒饮尽,结缘礼成。长者们沉默地收拾器具,离开了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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