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口供中,欲星移说是在击鼓传花中抽到了纸条,所以才会去书楼找书匣子。要求让那天鱼龙居里所有的学生单独写各自的回忆,同样被生员部驳回,认为是扰乱他人学业。
每个人都觉得,这一次,他可能保不住欲星移。但是保不住学弟,学长也连坐。可默苍离这样优秀的学生了,就这样被连坐出去,未免可惜。
而钜子那边的目的同样明确——要么两人一起连坐出去,要么,默苍离同意他们的要求,生员部单独论罪欲星移。
欲星移认罪,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北宫那边是这样说的。
这位学生从小到大精贵极了,恐怕连牢房是什么样的都没见过,遑论真的住进去。
默苍离身边有钜子的眼线在看着。出事后,这人给各方势力都去了书信,请他们对钜子施压。此案疑点重重,硬是施压下去,说不定也能不了了之。但前提就是,在“不了了之”前,欲公子还不会认罪。
这一次钜子的发难,可谓是见血封喉,没有一丝余地。支持默苍离的势力几乎顷刻间作鸟兽散,他的书信没有得到什么回应。
等了三天,在没有等到回信的情况下,默苍离主动去了天志殿。
入了冬,殿所中都点起了炭盆。天志殿里用的都是银炭,并无炭烟,那炭火烧成雪似的白净,颇教人喜欢。
钜子与妻女正在庭中下棋。庭院中,草木落满薄霜,或许半个月后,就是尚贤宫今年的初雪。
冷风中,子文替他举着伞挡风。他们等了很久,将近一个时辰,里面才有侍候人传话,叫他进去。廊下,棋盘已经收起了,一家人正在外廊赏画,点评笔触风格。
默苍离站在庭里,穿一件青灰色披风,领口丰密的玄黑风毛将他的眸色衬得清冷,明亮得宛如淬火。
没有人理会他,就让他站着。一直过了很久,凰羽最先转过头,含笑望了过来。
“默学长来了。”
他没有反应,只是望着她手中的那幅画。那是一幅鹰击长空,在她纤细雪白的指间,鹰羽都显得暗沉无华。
“新一批预计进入天志殿的学生名单,你看了没?”她笑道,“差不多就要满十人了。”
“欲星移若无罪,就照例能进入天志殿么?”他问。
“这……若他真的无罪,自然可以。”凰羽说完,抬头睁大了眼睛,问询似的看向父亲。钜子没有说话,将手中画卷收好,拿出了几卷新的。
真快。最近被选入天志殿的学生太多了。钜子想赶在其他人之前,将羽国势力内的学生推上十杰的位子。他每一步都走得放肆而迅速,像是想速战速决。
“这批学生的成绩似乎不够。”默苍离侧过眼神,望向庭中央结满薄霜的樟树,“但品德考评很高,应该都是师父器重之人。”
钜子淡淡道,“鸿君原先也是我器重之人。”
他很久没有叫学生这个名字了。
默苍离这次过来,为的是妥协?他在摇摆不定,还是试图留存最后的尊严?
困兽之斗。钜子的眼神中有些恹恹,不想见他。
“师父今日难得悠闲。”他道,“近日,各类选拔,冬日储备,以及魔世封印松动……师父年长,确实该享些天伦。”
这话中有话,听得叫人不快。夫人微微敛眉,带着凰羽入内了。外面风大了起来,吹得画卷哗哗作响。
“你与凰羽成亲,我以钜子之名,保你性命。”
纷乱秋庭中,他终于决定将这场交易放在年轻人面前。
“多年来师徒一场,我并非绝情之人。”
多年来,师徒一场。
默苍离站在樟树下,肩头落满枯叶。他静了一会儿,随后问,“这么多年,钜子师父可曾真将我当做弟子,真心诚意对待过?”
这虽是问题,却无甚期待的意思。那个答案,他们两人心中早已知晓。
年轻人微微仰起头。他变了,或者说他正在改变,缓缓地、冰冷地,向着一只怪物的模样转变。
“相似的问题,我还想问父亲。尽管,我也知道答案。”
“既然知道,何必再问。”
“知道答案的那天,我扪心自问过。这世间局势,我若有弟子,可否真心待他。”
“将心比心,你该谅解我。”
“不。学生以为,学生能真心相待。”
说完,他抬手扫落肩头枯叶,再也不说一句,转身走出了庭院,离开了天志殿。老人独自坐在廊下,看落叶朽黄满庭。他像是意识到什么。方才短促的、看似无任何意义的相见——
这是一场诀别。
无论自己有无真心,这个孩子却曾经有过。今日,他是来诀别的。诀别自己,诀别师徒之情,诀别他曾有过的、那短暂而虚幻的真心。
寒霜凌天。
或许,明天就会落雪了。
地牢中,次日清晨,那人自寒冷中醒来,望着气窗铁栏外纷飞的初雪。
背后的笞刑伤口渐渐愈合,血凝结了衣物,牵扯出刺骨的痛。
欲星移靠在石墙上,看着气窗口的飞雪。他的双唇干裂,也曾短暂失去过意识——这里没有足够的饮水。
对于鲛人来说,阴冷却干燥的寒冬,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处境。
与世隔绝的地牢中,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恍惚而昏沉的状态。昨夜,自己的师父来看过他。男人依然雍容风雅,披着墨色氅袍,静静站在牢外。
“认下那些事,我能保住你。”
那一刹那,欲星移真的笑了出来。并不是自嘲,也不是心寒,只是觉得可笑。
他说,不必如此。本就是互惠双赢,先生不必为了那几日的师徒相称,特意来将我当成孩子哄了。
那人问,你便无想过师徒之情?
欲星移道,大抵我做人失败,总是自顾不暇,也无暇顾及什么师徒之情了——确实从无想过。但学长与先生是亲生父子,血浓于水,先生就真的不曾迟疑?
“他和我很像,不喜欢迟疑。”先生叹道,“譬如这一次,欲星移,鸿君不会选你。”
随后,他便离开了地牢。
空寂的牢房中,雪风偶尔呼啸盘旋。欲星移靠在角落,只觉得一股寒意隐隐自骨子里透出。
——鸿君没有选你。
没有怀疑、绝望、悲伤、愤怒……对于他而言,所谓的感情,无非是计谋中可被估价的一种筹码。
在心里最深处的某个地方,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随时抛弃那个人的准备。所以,当那个人可能决定抛弃他的时候,他反而陷入了一种宁静。
欲星移又再一次困倦起来。疲惫像是潮水,一阵接着一阵,像是要将玄武岩彻底拍碎。
然而这一次,疲惫伴随着某种熟悉的剧痛,令他刹那间浑身浮起一层冷汗——剧痛,那种曾经袭来的、宛如撕裂般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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