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那么久,还是问得这样笨拙……不想问就别问了,我不会有什么想法。”
那人听了,就真的沉默不语,连公事都不提。欲星移坐在案前看这次道域动乱的文书,那人坐在案后不开口,他也不说话,就这样寂静着。
过了许久,他将近看完了,那册文书被默苍离抽走。随后,那人一言不发起身,走到他的身边,垂手抬起他的下巴,指腹摩挲过那狭长眼角。
欲星移的月白兰罩衣从身后被褪下,衣衫中还落着两片银杏叶。那人从背后拥吻他,耳鬓厮磨。顺着默苍离的动作,他伏在书案上,枕着厚而柔软的宣纸,能闻到浓得刺鼻的墨香。他们是第一次在书房中亲近,以至于完事后都不知该怎么收拾。欲星移仍然伏在案上,背脊裸露一片,结着细密的汗,双目半合著将睡欲睡,不想起身。这姿势连袜子也弄湿了,黏在脚上,湿湿冷冷的。
或是凝珠后的疲乏,他真的就这样睡着了。梦里,有人替他擦拭背脊上的凉汗。欲星移似是梦见了水色的阳华,又好似无梦,不知身在梦中,也挣脱不出这片灿烂光明的梦境……倏尔,又是一身冷汗,缓缓睁开眼。
背脊上,有冰凉的东西轻快扫过;那人就在身边,衣衫带着熟悉的青竹香气。欲星移不知他在做什么,过了许久,才觉察到自己背上的笔触。
他问,我睡了多久……
默苍离不答,笔尖点了点。汗水让背上的字迹晕染开,染在了白色的中衣上。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唱金缕……写得那么寥落,教人说什么好。欲星移还是困着,略笑着将头埋在臂弯皱袖中,凉汗沾湿袖角。
搁了笔,他也不再写,将人的衣襟拉好,抱到了书房的小榻上。月色霜冷,错落在藤花后,染白了他的面目。
他拥着欲星移。窗外,袅袅丝竹声不知从何而来,一曲江城子。两人就这样依偎着,蜷缩在榻上。许久,欲星移才再次睁开眼,声音沙哑而轻缓。
“……你就那么不想我走?”
默苍离依旧没有说话,或是无言以对什么笨拙的情话;染了墨的中衣滑落在地;他仔细地看着这个人的模样,被月色氤氲的神容美好细致。他曾经在很多夜里都会如此宁谧而小心地望着这张容颜,看身旁人熟睡的样子,心中属于人的那部分雀跃而欢喜,甚至让属于怪物的那部分也染上了那鲜活的颜色。
在欲星移的身上,他能找到某种痕迹。
那痕迹记录下了属于人的那个默苍离,会和欢喜的人一起走过初秋的银杏道,落下满身金叶,会一起赤足踩过大雨下的回廊,不管衣摆被溅得湿透。会记得窗旁的红茶发了第几遍色,会记得那人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会记得依偎在一起时听的每一声更漏,会紧紧拥着那人,告诉他,不要怕,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
一如多年前,他的欢喜笨拙而安静,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小心地去欢喜欲星移。
仿佛一片枯寂的死地,这片水蓝是其中唯一的鲜活。
寂静夜中,长夜雨漫。欲星移像是想起一件事,从熟睡中醒来,披衣起坐,独自去了北宫的庭院。
那些陶缸仍然在角落里,老五没有看错。正如她说的,缸上盖着沉重的石板,上面结满了青苔。雨中月色清明如练,他支着把青枫伞,手掌拂过冰冷的石板。
自缸内涌出的腥臭味被雨水冲淡。不见天日多时的水面浮着厚厚一层绿藻,看不到里面的痕迹。枯萎而密集的荷花枝上爬满螺蛳,稍稍一碰,花枝便如泥似的烂了。
绿藻下,月色照亮了混沌的水下。盘根错节的花根中,纠缠着几副鱼骨,仿佛还保持着生前最后挣扎的模样,不知死生。
幕四十四
代替忘今焉,老四被派去了道域。欲星移送他离开了尚贤宫,回去时先去查看了放置凝珠的屋子,却发现默苍离也在。
“他走了。”他说,“你打算给他留一条路吗。”
默苍离说,“他不去寻一个死人,就不会变成一个死人。”
话已至此,多说无用了。
那颗凝珠的珠光黯淡,状况并不算好。他说,我想送它回海境,回去小住一段时日。
“让别人送罢。”
“我会回来的。”
“你想在海境推行自己的变革,其中也会冲击到鲛人一族的利益。到了那时,与你作对的不会是其他种族,而是鲛人本族。一旦再次离开海境,鲛人内部就会预备好替换你的人选,你要如何离开?再等等罢。”
海境内部的纠葛,欲星移曾经详细地告诉过他。身为仅次于鲲鹏王脉的贵族,鲛人掌握着一品至三品所有的文官职位以及世袭爵位,他曾是太子陪读,离开海境也是由鲲鹏一族支持的,游学归去后必然位极人臣。最高文官职位为右文丞,目前丞位空悬,而鲛人一脉早已不耐。
文武分立,互不干涉。若为文丞,终究止步于此——欲星移想要某个已经被废去的职位,这个职位曾经掌控海境文武,有等同君王的生杀大权,位同摄政。
种族尊卑自古以来森严而分明,是深深种在所有族人心里的制度,一旦触及这古老的制度,想开启举贤不举亲的变革,若无手握军权,无异于以卵击石。
默苍离早已警告过他,去改变最为古老的制度,是不会得到任何助力的。鳞王纵然与他交好,但不会明令支持,让政权动荡。在其他事情上可以成为坚定助力的鲛人一脉,在此刻也会因为利益被影响而成为最大的敌人。就算可以因为这变革而得益的其他种族,在初期与中期由于力量不足,根本无法成为可用之力。
欲星移说,这不是和你差不多吗。无非就是你有两大学派的支持,我可能只有鳞王在台面下的支持。
那也只是“可能”。他多年不回海境,人心易改,谁也不知道君臣之间还能否如孩童时那般毫无芥蒂。
“你说得对。我一旦回去,不到变革开始稳定推行,就不能离开。”他不由叹了口气,“算了罢。让其他人送它回去。”
留在这,也无非是成为一个软肋。送走了纵然有些难过,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最近有的消息让人颇不安定,派内虽然寂静,却是山雨欲来。
——其他人是有备而来,述职一共一个半月,第三天,有学派进言,要重查当年封印之事。这自然是石沉大海,默苍离现在稳坐钜子之位,翻盘重查,查不出什么就是浪费人力,查出了什么,那就是变天。
要求重查的文书交到了北宫欲先生这里。先生是个好说话的,苦笑着和那送文书的学生说,你要不趁着其他人没看见,装作失手,把它扔香炉里了吧?
于是便不了了之。但过了几日,再度有人弹劾,这次弹劾的是代钜子欲星移,僭越职权,私扣文书。
反正钜子也出了热孝,没理由再不管事了。欲星移干脆交还了代钜子印,免得被千夫所指。这还不够,有人要他交出扣下的文书,等于当众宣告钜子不愿重查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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