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屏风外月色明亮清冷,明天应该也是个晴天。就快入冬了,晴天的时候,会看到许多女孩子制胭脂,趁着天还不太冷。
那个人的手轻轻抚上他的鬓发,带着竹露冷香。
欲星移睁开眼。那人就在身旁,一切如旧,膝头摆着一支白芙蓉,上面还带着露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怔怔的,还以为这是梦。
雨停了,就回来看看你。那人说。
是么……
我答应过你,待雨停了,带你去山樱花的别院。你忘了么?
他点头:还记得。
那,你和我走吗?
默苍离看着他的双眼,神色中的柔和,对欲星移而言,甚至有些陌生。
幕四十九
当年去的时候,山樱花开成一片华盖,沉沉笼罩别院。如今也同样,深夜中,月色将山花照得莹莹煌煌,那样的放肆张狂。
别院内,还留有人居住的痕迹。这段时间,你就住在这里么?他说。其他人将尚贤宫翻过来找也未找到,原来是躲到了这。
嗯。但是也准备走了。
默苍离的东西放在门口,行李不算多,全收拾好了。他们在屋内坐下,可以看到这里有法阵布置的痕迹。那人也没有提它,说,那天晚上,你难得说了不算笨的话。
“是……我之前说的一些话,想起来是够蠢的。竟然会问你,到了最后一步,会不会杀我。”
“我会的。”
“答得那么果断——那么,今天晚上,你是来杀我的吗?”
屋内昏暗,月色透过那展褐衣燕屏风,朦胧模糊。他点起灯盏,罩上了灯罩。烛火在缂丝青莲的灯罩上落下了淡淡的影子,青檐白花,俱无声落在燕背灰石地上。
凭着记忆,欲星移从格子间里翻出了软垫,铺放在寝台上。这人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睡觉时连垫子都不用,好像不知道疼似的。
这样会舒服些罢……他舒了口气,躺在柔软的榻上,眼中还带着几分困倦:你想怎么杀我?
默苍离将那盏灯拿到廊口,看着飞蛾伏在灯罩上,眸色静静的,“天晚了,睡罢。”
他合衣躺下,欲星移知道,默苍离在看着自己。离得那么近,颇教人不好意思……他不禁笑了,微微蜷起身子,被那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就像是很多个宁静的月夜,还年少的人合衣躺在一处,也不说什么,不做什么,只是离得那么近,便会觉得心里欢喜。
花落一夜不尽。山樱花如火如荼的时候,人们便都忘了它落尽的模样。秋末将尽了,多年前的秋末,他们就在这里第一次亲近着彼此。欲星移睡得很沉,无论次日醒来是什么光景,在默苍离的身旁时,他都会觉得安心。
漩涡的中心,往往比哪里都来得宁静。这一夜,他睡得沉静,甚至于死寂。默苍离静静注视着他,确定这个人再无神识之后,他走到屋子的角落,拉下一块黑色罩布。
坐镇尚贤宫的九算之三失踪,已过去整整三天了。也有人说他回了海境,却比预计的时间早了很久。
快入冬了,秋雨阴寒,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一夜之间山樱花零落,只余下黑色的枝桠。偶尔能看见迟迁的鸿雁剪过灰蓝天幕,次第向南。
书案旁,那人正在安装一个精密法器,这种法器是墨家阵法的基础,消耗量很大。他会花很多时间在这件事上面,反覆地做同一个零件,然后去想其他的事情。
身旁轻轻的水声打断了默苍离的思绪。
“今天你醒得早了些。”他转过头,看向屋内寝台旁的那樽琉璃缸。巨大的圆缸内被灌满了清水,入口处被金属机关牢牢封锁住。法阵以它为中心缓缓运转,发出的微光照亮了水中的事物,“看来水中的药量还是需要加大。”
那人沉在水底,裹着层叠繁复的礼服,漫长衣摆下,水蓝色鱼尾在水中和饰带一起飘荡;默苍离走到琉璃缸前坐下身,将手贴在壁上,冰冷的池壁在手掌边缘浮起一层微白水汽,汲取着他的温暖。
天渐渐冷了,如果觉得水里冷,就告诉我。他轻声道:如果恨我,也可以告诉我。
欲星移静静看着他,眼神被水波扰乱,含糊不清。他很难听清默苍离的话,声音隔着水,仿佛隔着云端。
“这就是你杀我的方式?”他的笑意浅淡,水中飘荡的衣袖掩去容颜,“……像个孩子一样。”
“鲛人据说百毒不侵。但也只是传说。”默苍离拉来椅子,坐在他面前,“和你在羽国所用的同一种毒。对于你同样有效,无非是药量需要加重一倍。所谓的百毒不侵,或许只是鲛血的治愈功效,而并非鲛人本身。”
“……那……我还剩下多少时间?”
“三天前此毒第一次发作,一共会发作三次,看上去就如同心疾发作,毫无痕迹。它的发作时间很精准,难怪皇室喜欢用它。”他说,“也不会觉得痛苦。就像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
柔软的鱼尾扫过琉璃壁,清水波动。欲星移紧紧在池底蜷缩起来,指节发白,并不像是毫无痛苦。那日睡梦中毒发,自己毫无知觉,待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被禁锢在这琉璃之中。
你难受吗?他问,哪里在痛么?
衣袂下清明眸光闪动,又倏忽合上。欲星移说,我也说不出是哪里在痛……痛得几近死去似的。
很快就会结束的。
可是我很痛。鸿君,我真的……
没有心,也就不会痛了。你总是不明白,你难过的时候,我也想和你一样难过,却并无法做到。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吗?就如同一直被关在这个琉璃缸中,可以看到彼此,却无法碰触到彼此。只有那么几次……很少的几次,看到你欢喜的时候,我好像也知道了欢喜的感觉。
而你却想离开。
而我只能这样留住你。
欲星移浅笑问,你欢喜吗?默苍离,看到这样被留住的我,你欢喜吗?
他的声音都已经变了样子,剧烈地疼痛疯狂袭来,侵袭着四肢百骸。那人宁静地坐着,冰雕一般毫无动容。面前琉璃中扭曲挣扎的鲛人,像是心里那个匣子的具现,包含了最后的浓艳情感。
“你的痛苦不是因为这种毒。”默苍离说,“我知道。”
“……你知道?”
“因为我也和你一样服下了它。”此刻,欲星移看到了他的笑意,那么温和而干净,“一旦到了退无可退的那一步,我的性命,就会是我最后的筹码。”
望星儿,我会陪你到最后的。他说,送走了你,我才能了无牵挂地离开这个地方。在你死前,我会替你实现一个愿望,无论是什么。
倏忽暴雨如织,天地昏沉。
每天,默苍离会在下午回来,停留短暂的片刻,和他说会话。长明灯照亮雨天昏暗的卧房,也依稀照透一樽琉璃。
默苍离被拍打琉璃壁的声音吵醒。水中的那人一下一下拍打池壁,力气很轻。法阵锁住了功体,毒渐渐吞噬所有气力,他连击碎那层厚重的琉璃壁的能力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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