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苍离低垂下头,长发落在那人苍白的面容上,落下淡淡的影子。欲星移的面容很平静,双眼微微合拢,仿佛还想寻些什么。他怔怔地看着这个人,一时间,竟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思绪。
这究竟是谁的噩梦?
双手颤抖着,不禁松开了些。就在这时,宛如最后一声轻响,皮肤下的血脉起了一次搏动——如同耗尽一瞬一世的漫长。这安静而微小的搏动落在他的掌心,刹那间,默苍离松开了手,像是被灼热的火焰碰触到似的。
“……咳……”
失去了禁锢的气道重新舒张,吸入空气。那人的胸口剧烈短暂起伏,旋即归于平静,继续昏睡下去。然而很快,欲星移再次睁开了双眼,血红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但也许只是盯着黑暗中的某一点,并没有意识。
默苍离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滑过他的眼梢。
“你还在……现在,听得见我说话吗?”
就如过去了很久,那个静默的人终于动了动眼神,像是找寻黑暗中声音的来源。
“是吗。那……就和我最后说会话罢。”
他笑得很柔和,从来没有过的柔和,不知怎么的,如松了口气,再轻轻扣住了欲星移的五指,十指交握。
廊外,暴雨如瀑。过往有很多个雨天,他们一起躲在狭小的书房里,听雨打银杏,轻声说着话。
人世迷浊,总有雨来洗刷得一清二白。在他的局中,已经死了很多人,也将会死去很多人。然而就在此时此地,他却无法亲手杀死这个人。
大抵现在还不行罢——说不定,过两年,真的在尸山血海中被磨砺得心如铁石,就能做得到了?
他扶欲星移枕在自己膝头,让这个人能稍稍舒服些。那人的眼神中没有迷茫和困惑,像是全然了解了他的心绪。也曾相濡以沫,临死亦不相忘。
这么多年,默苍离都在压抑着所有的情感,压得越来越死,宛如真正将它们都封存了起来,彻底无情。
然后,有一个人碰触到了这个匣子。哪怕自以为没有人能打开这个匣子,但是,匣子却真的被这人打开了。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匣子里的那些鲜艳悉数涌出,将早已灰白的世界重新充斥。他手足无措地将它们重新关回去,牢牢护住了匣子,不许其他人动它;而那个人浑然不在意,笑着说,那里面的你多好——我喜欢的,是那个你啊。
他发现,只要这个人出现,匣子里的它们就会蠢蠢欲动,打扰灰白世界的寂静。太吵闹了,怪物说,如果没法让匣子安静下来,那就把那个引动匣子的人杀掉好了。所有会让你失控的因素,人事物,全都解决掉,这样,就再也没有人能影响你的思绪了。
母亲的侍女们在青花瓷缸里养了许许多多的金鱼,鎏金朱红的。有一天,不知鱼群得了什么病,开始鳞片发灰,然后接二连三的死去。死第一条和第二条的时候,侍女们难过极了,还想着换些干净的水会不会救它们……然而并无法改变结果,鱼依然一条接一条浮上水面,濒死地漂浮。很多女孩子们就不愿再去看它们了,看了伤心。
但她们也知道,金鱼正在死去。这太折磨人了,或许直到第二天早上,都会有鱼在徒然挣扎,生不如死……
母亲说,那,你们自己动手不就好了么。
——用剪子将鱼的头骨绞碎啊。一眨眼的事情,它们就再无痛苦,她们也无需受这折磨。
一开始,她们的手发颤,连鱼都抓不住。剪死第一条的时候还有人会尖叫,看到抽动的鱼,忍不住将它们扔开……不过很快就好了,杀了第一条、第二条,直到第十条的时候,早就麻木了,一条条杀下去,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但是,你能下手杀我吗?
——我下不了手。
于是,你肯放开我么?
——我舍不下你。
所以,你后悔吗?就像那些侍女,如果没有养这些金鱼,就不用经历那种事……如果没有遇见我,如果没有相濡以沫,现在的我们,会不会都好过些?从此两相濡,老死无江湖……若有来世,我为水月,君为镜花,皆是虚妄。
——可惜,不会好过些的。
心口的所在,宛如刀剐般的痛。他是那么痛,这痛楚终于刺破了虚伪强装的麻木,疯狂的吞噬着这个人。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也会感到苦痛。
漫长的寂静中,有一滴泪落在了欲星移的脸庞上,滑落下去;怪物俯下身,附在鲛人的耳畔,轻声问。
——你和我走吗。
你若愿同我走,我能救你。
幕五十一
我们要去哪?欲星移问。
茂密而漫长的蒹葭地,似乎一眼也望不到尽头,永久地蔓延了下去。
我们要去哪?他问。
然而,拉着他的手的、走在前面的默苍离,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地拉着他,一路走了下去。
清晨薄雾,白露未晞,沾湿衣袖。相思灰、百草霜色的雾霭中,那人松绿衣袂翻飞,被露水留下深色的影。
你再不说,我不同你走了。他笑着甩下手,站住不动。沙青衣摆沾满蒹葭絮,透出些竹月的颜色来。
那人回过头,无奈笑道,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那好,其他地方不想去,想去有水的所在。不拘大小,小泉水也好,大江流也好,就是想亲近水,在里面胡闹会儿。
随你罢。
那我带路,去寻水玩。
说着,走到那人前头去。微冷的天,蒹葭河泥边的白水仙也冒头了,鹅黄花苞小小地发着,珠串似的一支。
默苍离折了支将开未开的,替他簪上。先生难得素净打扮,无髻无珠,内里一件月白里衣,外罩着套胶青并蓝黛的轻便常服,弹墨样式。也无坎肩饰带的托饰,撑不起身形,风里贴着蒹葭那片沙色,看着几分瘦削。
也不知道要走到哪,才能见到水。要是找不到,还是一直这样走下去呢?
他们说着。不知怎么,他想不起以前的事,也想不起将来的事了。
静默中,倏忽听见些滴水声。
清晨时候,那落了多日的雨停了,雨水沿着青檐滴落下,落入下面汇成的水塘。明镜似的水面映着练白的云、湛蓝的天,万物清爽。
山樱花雨打风吹,如今散尽,只留下满山满地厚毯似的堆砌花叶。
玄色枯枝,缟黄枯叶,像大梦一场。
欲星移在这滴水声中醒来。本以为是更漏声,却发现是残雨。恍然间如回了故居,阴雨天淅淅沥沥的,乍然初晴,比什么天气都教人舒服。
真真可笑……就这样做了场噩梦。昨夜还在一起,挑了新屏风搁在寝台前,共喝了酒,写下誓书,昏天黑地的……
怎的就做了场这般漫长的梦魇。
他想坐起身来,刚一动,却觉得钻心的痛自四肢百骸传来,又重重躺倒下去;眼角余光只瞥见屏风后熹微天光,透过木雕花,刺刺洒进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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