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夫人……”
“本夫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镇北军先锋大将娄季之妻,朝廷三品诰命,怎么?道理说不过我,就想硬闯了!”娄夫人挑眉道。
“夫人何出此言,晚生何曾有擅闯之举……”
“行了,别废话,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早不来,为什么带着这么多人来?你是见不得你妹妹好吗?”娄夫人突突突扫射。
“夫人仗义,化羽铭记在心,只是化羽心有期盼,到底是亲生兄妹,哥哥不会害我。”程化羽慢慢从娄夫人丫鬟的保护圈中走出来,问道:“哥哥,你今日来可是为我送来和离书的?”
“妹妹受苦了,这些事情咱们回去再说,毕竟是家事。”程楠硬着头皮道。
程化羽却摇头,“哥哥不必哄骗我,我是一定要与那背信弃义之人和离的。我早就给母亲、哥哥写信,母亲怜我,哥哥却嫌弃我丢了程门的脸面,不肯为我办理和离事宜。我今日随哥哥归家,不就是默认仍为那恶人之妻吗?”
“此乃家事,妹妹何必……”程楠说道一半,腰被捅了捅,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不会打无准备之仗。程楠得了提醒,唤了口气道:“我也知委屈了妹妹,已经去信给斐巨让他出放妻书,妹妹放心。你一人在外,母亲忧心,还是与我回去吧。”
“不行,不能是放妻书,必须是和离书。我自认成婚三载,服侍翁姑,守过老太爷的孝,从未过错,决不能是休弃。若非世上没有妻休夫,我早就出了一封放夫书了!”程化羽话音一诺,周围响起嗡嗡声,千百年来只有男人拒绝女人的,没有女人休弃男人的,就算汉唐公主之尊,她们能养面首,可涉及到正式婚姻,依旧遵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要离婚,也最多一个和离书。
“妹妹!”程楠忍不住高声,斥责道:“妹妹也是养在祖父膝下,怎么就不为他老人家清名考虑考虑,妹妹这么做,至我程家声名于何地?”
“那哥哥是要看着斐家逼死我吗?”程化羽语带哭腔。
“这和斐家有什么关系,他负了你,自有我为你讨回公道,何必你出头!祖父的教诲你都望到哪儿去了,他老人家泉下有知,定不认你这个孙女儿!”程楠喝道,他早就分析过,程化羽的事情之所以能引起这么大反应,不过是借着程家两位名儒是身份,若是把程化羽的身份剥离开,感兴趣的人就少了。
程化羽后退两步,如遭雷击不能承受,泪珠缓缓滚下。半响,程化羽深深作揖行礼,坚定道:“哥哥想平息事态,我不怪你,可说祖父不认我这个孙女,我却不能默认,充耳不闻,丢了祖父的脸。按我洛学程门旧例,有分歧,辩一辩。真理不辩不明,就请诸公为我见证,到底是我丢了程门儒学的脸,还是哥哥你学艺不精!”
“好!好!”“我做见证!”“我也是见证!”
围观的人鼓噪起来,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赈济所外有一座高台,原本是大量收拢流民孤寡时候排队登记用的,现在变成临时辩论台,赶鸭子上架的程楠没有任何人提醒帮助,孤零零跪坐在高台左边,程化羽荆钗布裙,素面朝天,跪坐在高台右边,看热闹的人在台下围着,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
“事先声明,此次辩论,不为亲戚私事,乃为公理学问,楠师兄先请~”程化羽一句话把自己变成了祖父程颐的亲传弟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程楠没有回头的余地,他不信不过养在祖父膝下逗趣的小姑娘,能比他钻研三十年的功力更深。城南深吸一口气,道:“祖父有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妹妹此时回头,为兄既往不咎。”
台下又是一片嗡嗡声,《程颐文集》里清楚的记载这这句话,这也是很多读书人攻击程化羽首先引用的。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此句确实是祖父所言。可师兄为何断章取义,诱导他人。”程化羽声音清脆高亢,一出口就把台下的议论声压制住了。
“这句话为何而来?祖父精研学问,克己复礼,当今风气浮躁,朝廷尊文士,重文教,优待官吏、推尊文士、奉禄优厚、鼓励享乐。然则天下浮华成风,纲常伦理失效,汴京文人以狎妓为荣,一身学问成了风月炫耀资本。贵妇人、好女子穿衣打扮渐渐向名妓靠拢,普通人家不再以妻女姊妹为养女、侍妾、歌姬为耻,天下笑贫不笑娼,道德败坏。祖父深恶痛绝,才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何为失节?失去气节也,本意指男子失去气节,不忧虑国家大事,反而沉浸风月之中。祖父议过此节,师兄再问:男子气节如此,则女子何如?祖父答:男女相通,同用。师兄又问:孀妇于理,似不可取,如何?祖父答:然!凡取,以配身也。若取失节者以配身,是己失节也。师兄又问:或有孤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祖父答曰: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联系前后语境,不难得出,祖父说的是女子立身艰难,一旦寡居,贫困交加,如不改嫁就难以生存。而男子明知对方孀居却去迎娶,以为胁迫,则是大大的失节。怎么到了师兄口中,就变成了男人娶寡妇为妻,是失节;寡居女子改嫁,也是失节。先帝、当今都几次下诏书,号召寡居女子改嫁,祖父忠君爱国,怎么可能违背圣上诏令。更有甚者,连寡居失节都不说了,师兄直接把话套在我身上,说我家丑外扬,接祖父的名声欲置我于死地。我也想问问师兄,你作为祖父孙儿,又蒙祖父教诲,程门洛学经义,你学在哪里?祖父蒙难,文集注释由你等编撰,你又为什么这样写?我还想再问问哥哥,骨肉亲情何曾顾念?妹妹薄命,一至于斯,修途困顿,达人所怜,哥哥为何不顾念分毫?”
“胡言乱语,祖父说这话时,你根本不在场,编出这等谎话,意欲何为?”程楠怒斥,他若有像父亲、伯父一样的才能,也不至于天下人不知他的姓名。程楠不过按部就班学习前人智慧,又不擅长辩论,气愤至极,也只是实话实说。
程化羽摇头叹息,“师兄不必动怒,祖父的文集被修成这样,他老人家泉下有知,又该是什么场景。反正他都看不到了,还不是由活着的人说话。师兄怎么想的,注释的时候就是怎么注释的,你我同在一门受教,可学问不是你我二人私有。台下还有众多文人学士,师兄说我胡编乱造,那请师兄指出我的破绽,让我心服口服。”
“对啊,辩论辩论,有辩才能论明白啊!”台下读书人开始起哄。此时风气开放,魏夫人(曾布之妻)曾开文会,招待天下文人;才女曹希蕴所做诗词略有挑逗意味,以未嫁之身,出家做道姑,每日交游文士学子,成为才女典范。读书人并不鄙夷有才华的女子,当然风气如此,也是程颢、程颐这样的大儒、道学家想要倡导改正风气的原因。
台下文士起哄,程楠还没有意识到这不是他们家的家事,而是在争谁更精确理解程颐的意图,谁才是这洛派儒学的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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