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步拐到巷上,青瓷人已走远,手下跟过来,一同往巷口望去,他看着手下,一挑眉:“还等着?跟上。”
青瓷没有避开跟踪者,抵达时快日落了。
一家军事医院。不在战时,医生和病人寥寥无几。十七层设了警戒级别,还更冷清,电梯门滑开,走廊又深又空,青瓷一步一声回响,走到尽头,右转,推门。
室内只有单调的心脑电波监控音。病人戴着氧气面罩,身上插着好多导管。郭骑云。
监控探头在天花板正中,监控室看得到室内全景,也就是说,汪曼春也看得到。病床的另一边,百叶窗已经拉上去,窗停在半敞的角度上。
青瓷在病床边站了一会。夕光照过来,透过那面窗,反打在监控探头上,形成一片监控盲区。会面时间,只有日落这几分钟。
门一响,青瓷回头,明楼踏入病房,制服外罩着一身白衣。
目光一碰,才知道会面来得仓促,两个人都准备不足。
时间好像停滞了一下,很短,来不及交换一个一切如常的对视,也不足以收敛安置那些日归夜遁却难以诉诸字句的不放心。
一场不动声色的兵荒马乱,在两人之间僵持住,直至那天见面结束,谁也没有松一下劲儿。
明楼绕到青瓷对面,扫了一眼仪器上的曲线,在病历本上记了几个数值。
青瓷沉默了一会,开口问:“黎叔还好?”
明楼抬了抬头,笔下不停,反问:“哪个黎叔?”
青瓷眉心沉了沉,明白这次不仅是和明楼会面,也是探视受伤的“黎叔”。
“稳定了。”明楼回答,语带双关。
给病人换药,换吊瓶,料理好之后,明楼看着青瓷,说:“梁仲春可以信任。”
青瓷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没说话,明楼又说:“汪曼春知道黎叔在我们手上,你引她的人过来,她有了黎叔的下落,就不会为难你了。”
青瓷别开目光。不必说,他明白,都明白。
“怎么了?”明楼放下病历本。怎么了,他多少也明白。
青瓷下了决心,说:“和我去影像资料馆。”
他和明楼中间,始终隔着一个不甚清晰却不可逾越的禁区,他第一次跟他提起毒蛇的时候,就觉察了。那个禁区曾无声地向他开启过,仅有一次,是在影像资料馆,《魂断蓝桥》。
明楼明白青瓷的意思,他转眸看向窗外,夕光快落尽了。“现在?”
青瓷知道不合时宜,他在等着明楼驳回。
“你知道这楼下有多少双眼睛,多少支枪在等着你么?”明楼驳回了,一点没迁就。
“我有……”
“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两个人对视着,都没有让步。明楼收回目光,走到门口,听见青瓷问:“多久以后?”
明楼叹了口气,应了他:“那你说。”
青瓷有很长的话要说。他要问他,在凉河最后那夜,他是不是成了他的累赘。那年,姐姐是不是也收到了一纸阵亡通知。过去,现在,他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可是,明楼只给了他一句话的时间。
“以为撑不下去的时候,梦见了你。”
明楼阖了阖眸,把门一撞,向走廊那头走去。
孩子懂事了,更不好带了。
==========
梁仲春双手拄着手杖,站在青瓷的风景画前,画布从一角揭开,后面是关系图。纸条上标着注释,按钉上绕着红线,从76号的暗杀目标开始,明暗交织,纵横错落。
青瓷回来之前,六个目标或远或近都和凉河自由战线有关,青瓷回来以后,三个目标只有一点相同,同年调入国情局,凉河事件发生的那一年。是这个特殊信号让黎叔主动现身的。
国情局和汪曼春的目的相同,掩盖黎叔带来的真相,前局长的秘密处决也是因为这个真相。
凉河自由战线,这个组织的势力渗透了国家会议和军方,边境小镇的遇难,并不是毒蛇的情报不力那么简单。国情局和76号,是不是也被它渗透了?
乱中取静,行内人看过去,结论和疑点一目了然,梁仲春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摇头晃脑地说:“你的老师教得不错。”
明楼说过,这个人可以信任,可青瓷的枪,还是抵在了梁仲春的脑后。
梁仲春恍若未觉,又说:“条理清晰,思维缜密,只不过,有人故意误导了你。”他把关系图中心那张标着凉河自由战线的纸条取下来,按在了角落里。
青瓷注视着图上的变化,枪没有放下。“你知道多少?”
梁仲春回过头来,莞尔一笑:“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不让你知道的,你最好别知道。”
他压下青瓷的枪口。“这一行的头等规矩,是界限分明。你知道的多了,就会忍不住考虑他要考虑的事,他为了保护你,就要部分牺牲他的计划,要你何用?”
青瓷半天没说话。
“他的身份,有谁知道?”最后,青瓷问。
“他的老师,不在了。你,我,他一个同窗,那位客人。汪曼春,是猜到的。”
客人,说的是黎叔。同窗,说的是王天风。
青瓷迟疑了一下,说:“她是他的什么人。”
梁仲春微微一哂。“我一直琢磨着,你总得问我这个。”
他慢慢跛出去,不回头地说:“你有空,查查汪曼春的家世,这个丫头,从她叔叔去世就不对头了。”
☆、捌
阿诚和明楼初见,是在凉河火车站。
他小时候喜欢看火车,每每挨了继母打骂,就一个人徒步十几里,月台边沿坐上半天,等一天中唯一那一班火车缓缓入站,再徐徐远去。
他追着它跑,直到它跑得太快,实在追不上了才停下步子,目送着它,扶着膝盖大口喘气,不知不觉,它把他身上的疼,心里的难过,全都带走了。
他盼着有一天,火车把他也带走。
有一回,阿诚在火车站看见小镇上一个年轻寡妇,她跑在铁轨上,迎着火车狂奔,火车头一挨上她的身子,她就浮在了半空里,白裙飞扬起来,好像化作了一只鸟。
后来继母打得狠了,他蜷在屋角不出声地抽咽的时候,都会清晰地记起那个画面。他好羡慕那个妇人,他也想化成一只鸟,飞去很远的,继母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真的那么做了。
那天下着雨,火车徐徐出站,阿诚踩过路枕,正对着它走过去。大风吹在脸上,刀一样硬,火车划过铁轨的声音刺入耳朵,刀一样凉,他站在路枕上,吓住了,没再迈开步子。
不是太早,也没有太迟,有人从缓坡上一步跃下来,把阿诚拦腰抱住,顺势带倒,翻出铁轨之外。火车从他们头顶,连绵不绝地呼啸而去。
那个人,后来带阿诚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年阿诚七岁,他从没看过那么好看的人,眉如墨画,鼻如刀刻,深眸,浅唇,不笑,不说话,就那么一直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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