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计划,阿诚不应该来这儿。明楼把目光转向另一边,旁听席尽头。
王天风在最末一排坐稳,隔多远也觉得出,有一道眸光剜着他不放。他斜睨一眼,不动声色地顶回去。凭什么按你的计划?
参考人宣誓,法官通告案由,独白,对答,争执,像一出写好的戏剧。穹顶的灯光压过来,声音都湮在明亮里,阿诚什么也听不清。
他好久才敢抬眼,去看明楼的背影。
这个法庭上,他最大的敌人,最想挽回的人。他要揭开他的秘密。
明楼好像早就知道,他的背影清削笔直,在生他的气。
阿诚让生气的背影镇住了一会,没听见公诉官的问话。
公诉官看了看庭上,又问了一遍。
阿诚听到参考人三个字,蓦地转过目光,看着公诉官的唇齿,好半天才明白,那人问的是,记不记得凉河事件,发生了什么,怎么活下来的。
从何说起。
来的时候穿过广场,走过长阶,王天风说放心,资助过青瓷的儿童庇护组织找到了,在凉河小学教过书的老师也找到了,必要的时候,会为你证明的。
青瓷做不了什么,阿诚心里明白。三千人的性命,罪名太大了,说毒蛇救过自己,也抵不了。
必须把另一个身份揭出来。
静得好像,人一下子走空了。
公诉官正要开口问最后一遍,阿诚终于说了一句话。
他说:“二十二年前。”
法官皱了皱眉。
阿诚瞥见,明楼扶案的手,缓缓攥住,像勒紧了一条缰绳。
可是,没能刹住阿诚的话。
他说二十二年前,凉河自由战线策划了一起地下铁恐怖事件,上千名遇难者中,有一位女性怀着身孕,被诱发早产,无人救助。后来袭击者挟持了她,为了婴儿活命,她临终,说出了母子的身份。
恐怖事件的策划者孤狼,当时通缉在逃,生死未明,手下半信半疑把婴儿带回了家乡。他们打算,一旦孤狼被捕,就把这个孩子作为交换孤狼的人质。
风过树林似的,旁听席纷纭鹊起。
阿诚向一片哗然里望了一眼,王天风咬牙盯着他,面无表情。
法槌敲了一响。法官示警。他说参考人,请作与本案有关的陈述。
阿诚说下去:“这起恐怖事件的调查组组长,是毒蛇后来的恩师。”
调查组不能以任何公开的名义搜寻这个孩子,装作不知道他的存在,他才安全,他们才不会有弱点落在敌人手里。
这样过了七年,就是毒蛇毕业的那一年。毒蛇毕业后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没有任何记录,因为那是一件私事。
他去了凉河,为了找那个孩子。没有调令,没有必须完成的使命,他要离开,随时都可以,不需要那三千人的性命当筹码。
“数天前,”公诉官打断了他,“参考人还指控了毒蛇为调离凉河知情不报。”
“我此刻说的话,可以印证。”阿诚回答得坦然。那些诬陷明楼的话,不是在法官面前说的,做不得数。
“凉河通讯站是六人编制,站长、联络人,四名站员。毒蛇毕业那年,站长兼联络人是黎叔,站内没有减员,也没有增加人员的申请,毒蛇的联络人身份,是黎叔为隐蔽他在凉河的真实目的委任于他的。”
不知何时,王天风不坐了。他扶栏伫立了一会,转身走出法庭。
“你方才的陈述,是以什么身份?”公诉官问。
没等阿诚开口,明楼忽然说:“没找到那孩子。”
字句落定。阿诚脑海中空白了一下。
“后来不想找了,申请过调离,上线没有同意。”明楼说。声音将将够法官听见。他犯着头疼,这当口多说一个字,得花上好大力气。
一切又重回原点。
“我记得你。”阿诚词不达意。想说的那句话,说不出口。
你明明,找到他了。
明楼不回头地反问他:“那我和你,是在何时何地,怎么认识的?”
阿诚答不上来。是真不记得了。
旁听席窸窣着,好像生了杂草。
草丛有一人高,拨不尽,拂不开,跨不过去,依稀知道那个人,就在草丛后头等着他,等了那么久。好像唤他一声,他就会回头。
扑面而来的都是喧扰,想听的声音,不再说一个字。像是惩罚。
阿诚想,要是记起来了,明楼肯不肯让他救。他救得了明楼么?
明楼的话止住了风吹草动。
他说:“凉河事件,没有幸存者。”
☆、贰肆
没有青瓷的记忆,却要以这个名字,站在明楼身边,阿诚还是心虚了。
他知道明楼有多惦记青瓷,在心里埋得那么深,那么久,平时提也不舍得提一句。他更知道,明楼这回有多生他的气。
“没有幸存者,还有幸存的记录。”阿诚让了一步,没有妥协,“那天夜里,敌人的通讯系统被一场数字攻击干扰过,袭击延迟了五小时。只有凉河通讯站,有足够的技术条件策划那场攻击,只有毒蛇,有足够的权限下达攻击命令。”
始终沉默的辩护官,目光向他横扫过来。“你是如何得知的?”
阿诚浅咬着唇,斟酌了几秒,说:“邻国边境警备局,记录了攻击的方位和持续时间。”
这条证据很危险,辩护官心里清楚,却执意问:“你怎么证明?”
“阿诚。”明楼轻唤了一声,微转过脸,让阿诚望见,山川那样决然陡峭的侧面,岁月那样,不起波澜的眉目,半是命令,半是劝诫,“别说了。”
两个人平静地僵持着。害怕的,终于都要来。
阿诚违拗了明楼。他说:“入侵国家通讯社,公开那份绝密文件的是我。邻国边境警备局也一样,我查到这条记录并不难。”
这不是洗清毒蛇罪名的直接证据,勉强够得上旁证,可是,阿诚真的再也找不出什么能为他证明的了。他那时有多好,此时有多孤独,到头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
这场头疼来得很沉,迟迟停在眉骨上,压得人抬不起头,看见的灯光,听见的低语,无处不是疼,阿诚说的每个字刺在额叶,冰火煎着一样疼。明楼一下阖住眸子,像要把这无法无天的小家伙,封入眼眸中那两道静水里,一辈子不许他兴风作浪。
“反对。”公诉官示意庭上,“参考人涉嫌非法入侵,非法取得证据,违反国家信息安全条例,陈述无效。”
不等法官回应,辩护官追问明楼:“参考人所述,是否属实?”
明楼抬起头,眉心轻皱,把浅浅的一息,一寸一寸,长长叹出来,问辩护官:“你有阿司匹林么?”
法官敲定了休庭,复议参考人身份,择日公判。证词中非法的部分,立案查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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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手铐扣在了阿诚腕上。
旁边立着两名押送官,郭骑云把人锁好,钥匙抛给其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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