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涌得人睁不开眼睛,郭骑云拉好车门,抢上来搀王天风。
王天风照郭骑云的右脸揍了一拳,打得人一歪。他一只手扶着背,倾着身子敛住疼,翻找了一通,抓起电话,拨回办公厅。
“小混蛋拿着我的国政院出入手环,把他找回来,要活的。”
咖啡馆的车缓缓开出街区。
阿诚把着方向,右手在伤口上捂了一会,血一缕一缕从指间往外渗。
后头有车跟上来,不止一辆。
街是空的,他在交通灯下停了停,没有车追上来。他又发动,后头的车缀着不放。
阿诚没有目的地,他只是不能让他们抓住。
他踩下油门,穿过几个街区,上了城际高速路。
那几辆车抄上来,在相邻的车道,不远不近押着,阿诚瞥了一眼反光镜,他们还有后援,这是有意要耗尽他。汽油,或者命。
能去哪儿?每次任务结束,阿诚都不知道去哪儿。
还有力气的话,就在人潮涨落的街边,倚着电话亭,拨明台宿舍的号码。冷不冷,累不累,上了什么课,午饭是什么,问到小家伙不耐烦,他心里才好过一点。
两旁只余下路灯,和成片的白桦林。
夜那么长,风那么大,阿诚怕撑不到天亮,来不及和明台说话了。他想早上送小家伙到教室,最后一句话说什么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通讯器开了,是王天风。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少有的心平气和。
阿诚笑了笑,没太上心,问:“好消息是什么?”
“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在等一架飞机降落。”王天风停住,没收到应答,又说,“它降落了,是空军特殊飞行任务管理局击落的,你不必再等。”
眼泪滑下一道,阿诚抬手把它抹去了,脸上很平静。
这事他早就知道。报告上说,押送明楼的巡航机,起飞七十多分钟后,飞离了航线,与地面失去联络。几天后证实坠毁,地点是边境上一个禁飞区,四季峡。
后来他扮成线路检修工,潜入过空军特殊飞行任务管理局,看到了报告的隐藏部分。
当时怀疑是劫机叛逃,派去了两架攻击系导航机,压制不住,发出过空中警告,无人回应,于是下令击落,一颗空对空导弹,伤了右侧主引擎。
阿诚没为这个哭过,因为从来没信。明楼是放了外勤,任务没结束,一切都只是“说法”。
五年没信,一从王天风口中说出来,他心里还是不信,可是,耳朵信了。
车在降速,起初是不经意的。阿诚想停下来,忍疼,流血,都很耗体力,特别累,而且冷,还困,可是这条路笔直笔直的,连个出口都没有,停不下来。
“那坏消息是什么?”他问了,却不想听。
“它不是坠毁了,是迫降之后,启动了自毁程序。”王天风用词谨慎。
阿诚隐约听出,王天风是在告诉他什么。也许是绝密,出于行动守则,王天风不能说,却要让他明白。
四季峡。阿诚看过它的红外地形扫描图,窄仄,迂回,像大地上一处缝合不善的旧伤,低空飞入那个区域,雷达捕捉不到,飞过去还有命在的话,是个掩蔽行迹的好地方。
迫降之后自毁,有生还的可能。可王天风说,是个坏消息。为什么?
在边境上,最坏的可能是什么?活着被抓回来,或者,成为邻国的俘虏?
只隔着一层纱。他竟没力气捅破它。
停下,阿诚在心里说。想清楚了,才能知道怎么去找那个人。他都快忘了,有几辆车还押着自己。
看见出口了。
阿诚冷不丁右打方向,旁车不得已也向右打,他把它压到护栏上,左边的车猜着他的目的,斜切过来,阿诚加速,那辆车在出口刹住一个急转,阿诚的车从它的车头撞了出去。
浪头冲上礁石一样,车身一掀,尾巴横甩,着地不稳,荡开,又漂出十几米,碰在路堤上,终于静止了。
意识往下坠。左肋的伤,像一寸满是刺的枯枝,把人挂住。
通讯器里王天风的话音落了,字句还在浮沉。
他说1076号法案下个月宣布废止,当地居民恢复自由了。
边境特别警戒区和凉河通讯站,都等着重建。你回去当联络人怎么样?想了想,毒蛇的班,也只能你来接。
阿诚想起了黎叔。想起黎叔的手落在他手上,那一握枯瘦寒凉,想起他说,我回凉河去了。
额边淌了血,把知觉唤回来。冷光打在挡风玻璃上,人向这边跑,车在不远处停下,枪响了。
阿诚伏在驾驶台上,暗握着风衣口袋里的枪。对方六七个人,有人拉开车门,就挟持他当人质,劫一辆车逃走。他想。
人来了,站定,拉开车门,身子探过来。
计划失败了。那个人揽在阿诚背上,把他从车里抱了出去。
阿诚抬起一只眼睛,瞥了一下又闭上了。唇角抿了抿。
是明楼。
握在风衣口袋里的枪蓦然抬起来,阿诚转头一望,十点钟方向,护栏后头有人,他开了两枪,一个撂倒了,一个掩入车里。
三点钟方向枪响,明楼俯了一下身,把抱在手里的人挡住。子弹划过耳边,风是烫的。
阿诚回头,车灯晃眼,他的手腕支在明楼肩头,循声开了两枪,那个方向没了声息。
对方的后援到了,车一辆一辆刹在护栏边,车门打开成了掩体,枪声响成一片。
明楼的车停得不远,子弹像雨一样打在车上,赶不过去了。
荒郊野外,迈过路堤,就是成片的芦苇。
明楼向芦苇丛跑,身后子弹追过来,阿诚又连开数枪,倒下去几个。没子弹了。
一人多高的芦苇一丛一丛分开,又合拢,望不见路灯了,阿诚放下枪,搂紧了明楼的脖子。
明楼的脚步没有慢下来,他一边躲开扫在脸上的芦穗一边说:“没事了,就下来自己走。”
阿诚倚定他肩头,赖着不动。
明楼笑了笑,没让他瞧见,往更深处走。
阿诚抬手拨开一帘一帘芦穗,人渐渐清醒了。
他见过这片白芦,在梦里。是他的一处记忆,也是一个预言。
他想,这就是终点了。
有几句话,不说就来不及了。
“哥,你听说过董岩么?”
“你今晚放倒的那个董岩?”
“是,也不是。”
阿诚说,空军有过一个董岩,三十几年前在边境警备队,遇上邻国巡航机越界,他执行驱逐任务,和对方发生冲突,两边都坠机了。后来生还,平步青云,一直升到国政院军事顾问。
他说,对比了董岩入伍那年采集的虹膜数据,和如今这位并不是一个人。他说,翻了那几年的报纸,坠机证据很确凿,有人质疑生还者的身份,当时力排众议的,是汪芙蕖。
五年兜兜转转,两句话就说完。阿诚心底清明无比,知道这会,是真的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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