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下雪了。
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落的,将院子里打斗的痕迹尽都遮掩了去。朔风簌簌地抖着杉树的枝桠,该有几只寒鸟扑棱着翅膀飞入铁灰色的天空,声音也很快便远了去。
应竹提着似有万钧重的长剑回到鹦哥镇时,已是转日清晨时分了。温景梵才复诊过了出门,差点便要撞上了这个神思恍惚地走进来的剑客——他衣上沾血,形容憔悴,看起来倒比屋里的应秋还像个伤患。
“阿竹?你怎么了?受伤了?”温景梵微有些讶异,问道。
应竹表情瞧着十足的茫然:“啊?”
“大半夜跑去找青龙会寻仇,可不像你的作风。”温景梵笑笑,将散下的头发挽到耳后,道,“你弟弟已经醒来了,刀伤有些长,但不算深,血流得有些多,好好调养一阵子便是了。”
“有劳了,多谢温姑娘。”
“那你少给我惹些麻烦吧,最近伤患太多了,我可不想再多你一个。”
应竹自然晓得她的意思,只道:“好,谢谢。”
将温景梵送走之后,应竹便自进了屋去探望弟弟应秋。应秋这会儿半靠在床头的软枕,瞧着有些恹恹,瞧见应竹走进来,总算是精神一振,唤了一声:“哥。”
“秋子,好些了吗?”应竹问道。
“疼……”应秋到底还是个十五六的孩子,皱了皱鼻子。他声音有些哑,还隐约带着哭腔:“我以为我就要死了,哥……”
应竹在他身边坐下,抚了抚他的发顶,道:“怎么会呢?”
“我要是会功夫就好了,爹爹也不会……那鬼能救我、为何不能把阿爹也救下呢……”应秋颇为委屈地哽咽道。
应竹闻言却是一愣,忙问道:“鬼?什么鬼?”
“我也不知道……只晓得那匪徒的刀都劈下来了,却叫人一剑挑飞了……可是没有人,只有一团黑影窜来窜去,将余下的都打死了。”应秋想了想,问道,“哥,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应竹灵光一现,嚯地站起身来比划了一下,问道:“你看那个影子是什么样子的?可是这般高,戴个斗笠?”
应秋点头道:“是啊!哥,你认识?”
应竹脑子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炸作簌簌飘散的雪,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恍惚牵了牵唇角,“认识……岂止是认识?秋子,你好好养伤,我去找他!”他神思不定,说完便拎上长剑风也似的跑出门去。狂风在他耳边呼啸,好似一曲丧歌,而大雪作奠,静静地埋葬了一切故去的行踪。
哪还能寻得到顾云山呢?
“阿竹!”
那该是他们久违的重逢,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叶子间隙里漏下来的光斑落在剑客的眼睫上,将他面容映得柔和而生动:“是你?云山?”
瞧见这人面容来,顾云山心底阴霾一扫而空,语气中都带了难掩的兴奋与喜意:“可不是?好久不见了,你的剑可厉害多了!”
“你也是啊。”应竹笑笑,走近了来。
“走走,陪我喝两杯去,唉,你这家伙,叫我好生想念!”
“好啊。”应竹痛快地应了下来,那双漆黑的眼瞳好似将天地间的光辉尽都纳入其中了。
“吱呀——”
寒风吹开了老朽的窗子,呼哧呼哧地撕扯着上面糊的破碎泛黄的窗纸,绞碎了迷蒙的梦境。顾云山只觉浑身又冷又痛,难受得蜷起身来,过了一会儿才觉着不对,警觉地睁开眼来,手便要去够腰间别着的匕首。
冷兵器被秦川的寒意浸得冰凉,入手却到底令人心下稍安。他强撑着坐起,四下看去,才知自己不晓得身处在哪个猎户遗弃的荒野小屋,屋顶上结了残破的蛛网,在风中可怜兮兮地晃荡。
“这是哪儿……”他揉了揉额角,只觉头痛欲裂。
“我也不知道。”一人幽幽地回答道。
顾云山一愣,抬起头来,正见着面前一个黑衣男子抱着一堆柴火进来。这人长发未束,悬泉似的披散在身后,外头风那么大,也没乱他一丝,只是眉眼瞧着有些疲倦,分明是陌生的,却又让顾云山觉出来某种灵魂相交的熟稔,好一会儿,才犹疑道:“……影哥?”
“挺聪明的嘛。”那人挑挑眉,没有否认,只将柴火堆在地上,取了个火石点燃了,埋怨道:“你这回简直要把我害死了。”
“你、你怎么能化形了?影哥,你能摸到东西了?”顾云山愣了愣,问道。
影哼了一声,也不见什么动作,人影便淡入风中。顾云山晓得他是回到自己影子里来了,便自己往火边挪了挪,火光带来的暖意令他稍微舒服了一些,他盘膝坐着,朝手心呵了口气,搓了搓手,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关节。
他需要尽快恢复手的灵活,尽管他此时此刻,似乎并没有什么敌人。
“影哥,你能变作人了?何时的事?”
“不变作人,看你死在雪里吗?平白折了我几十年修为……”影没好气地呛他,显然还生着气。
“少来,你总共才跟了我九年,哪来的几十年修为?”顾云山撇撇嘴,却还是道:“这回多亏了你了,影哥。”
影一愣,没说话了。
“真疼啊……”顾云山低头摸了摸伤口,那里大约是被影哥上了药,撕了几道衣摆当做绷带缠了几圈,手艺实在不怎么样。
“你平日里脑子也还算好用,怎么见着阿竹就犯傻呢?”影叹息道,“你看阿竹这节骨眼披麻戴孝,还猜不到他恐怕是家人被青龙会杀了?我叫你跑你还不肯……”
“我知道的,我只是没想到……”顾云山绷了绷唇角,低眉道,“他是真的想杀我,影哥。”
影沉默片刻,说道:“是啊,不晓得你在给谁背锅。”
“我不该见他的。”顾云山却不听他的,只自顾自喃喃道,“我太忘形了,一瞧见他,便什么都不愿想,只想与他比剑,最好再去喝酒、能聊上几句……我方才还梦见他了,真傻啊。”他有些发狠地将手中匕首插进冷硬如铁的冻土里,不知道是恨自己,还是气别人,只一张苍白的脸上浮出些许笑来,显得那么惨淡,“物是人非啊……我岂还能装作自己是三年前的顾云山?”
“云山……”影唤了他一声,终是无言。
该怎么安慰呢,事实确乎如此。三年来他手上有多少人命,正邪善恶、该死的不该死的……恐怕自己都记不清了。在血衣楼这样的地方生存下去,除了将自己变得与他们相同,还有甚么别的方法?他自甘涉入沼泽之中去求取旧案的真相,岂还能求别人眼中看不见他满身的泥淖?
所幸一切都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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