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山心不在焉地摇头:“不了。”
老板娘笑道:“你不是为了钱财来的么?真是奇怪。”她唇边绽出些许冷酷的笑意,一双明亮的眼睛望向屋外深深的秋雨,浅色的眸中尽是漠然,“江湖之中的杀戮是永远不会停止的。命数到了,你不杀,也会有别人杀,结果都是一样的。”
顾云山默然,半晌叹了一声。世上杀人之刀剑有多少,他只能管好自己匣中两把罢了。修道之人相信天命,也相信因果,不然又何至于今日林中之失态?
乱啊。
他又开始头痛了起来,定了定神,将那些有的没的撇出脑海,只问那老板娘道:“近日这里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能有什么特别的事,杀人,被杀,平常得很。”老板娘满不在乎地看自己的指甲,余光瞥见顾云山掏出来的钱袋,当即又换上了笑脸,说道:“黑雀来了。”
“哦,是黑雀。”顾云山点点头。他前几日被那姜家少年跟踪时隐约觉得另有一人在跟着他,只是痕迹被姜家少年无意中掩盖了多半,想去追查,也无迹可寻了。对方隐匿工夫非常好,若非顾云山有影栖身,对天地灵气的流动格外敏感,怕也是发现不了的。倘若是黑雀,倒的确有可能了--黑雀的武功不算顶尖,却像一条藏在草里的毒蛇,不晓得何时就会暴起一击,十分危险。
可他跟着自己做什么呢?
顾云山心里暗暗想着,耳边老板娘还在喋喋不休:“你知道吗?黑雀成名那一战,有个搭档叫做千面,不过千面已经消失了三四年,不晓得是不是死了,可惜,可惜。你说他是不是长得太丑,才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
“……”顾云山无言以对,脑海里却骤然闪过一念,赶忙又问道,“消失了多久?”
“他最后一个任务结束据说是三年五个月以前。”老板娘扳着指头算了算,道。
顾云山面色一沉,心中不祥之感愈发明显。他突然想起黑雀已经没有跟着自己很久了,在自己见到应竹之后。
“你知道千面的本名叫什么吗?”顾云山问。
“他每次用的脸不一样,名字也不一样,我怎么晓得呢?”老板娘嘴巴上说着不晓得,手上却仍然从顾云山的钱袋里划了一块银锭出来。
“那你听说过‘唐棠’这个名字么?海棠的棠。”
老板娘奇道:“唐棠?我记得千面用过这个名字,在他做的傀儡内侧,会写上一个棠字。”
顾云山深吸了口气,再顾不得更多,运起轻功,直往清永坊奔去。人才过香蝶林北,便依稀听见打斗声——兵刃相击的声音很脆,很快,却并不绵密,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凌乱。顾云山屏息走近了些,便见得场中枝干上留下不少剑痕,地上倒伏的衰草更是散乱无比,唐一年倒在地上,面色苍白,约莫是晕了过去,应竹单手握剑警惕地站在他身边,忽回身一挑,便正好拦住了一把好似凭空出现的匕首。黑衣刺客身形柔韧如蛇,竟以腿勾着上边一根枝条倒垂而下,整个人绷得如一把满张的长弓,而他手中的匕首一偏,紧贴着应竹的剑刃一滑,发出刺耳的摩擦之声,竟反倒缠得愈紧,另一手反握着短刺,直扎向应竹的脖颈!
顾云山想也没想,知白剑嗡鸣而出,悬泉一般的剑气激射而去,凌厉且果决,更甚于应竹早间刺向那少年的一剑。
“师父,这一回来东越之前,我在洛阳见到了笑师兄。你猜怎么着?他在水边开了个卦摊,诶呦,铁口直断呢还。你知道吗,他那个破算筹,都不知道是哪家酒楼的筷子筒!”
香蝶林中,师徒二人往清永驿站方向行去。应竹面色倒没显出什么异样,唐一年么,平素里性子便活泼,又见应竹方才与顾云山吵架,料想他心情不好,便更变本加厉地喋喋不休起来。
“我本来根本不想去的,可他一见我就招呼‘来来来我给你算个命吧!’”他将笑道人的语气学了个活灵活现,又垂头丧气道,“然后我就去了。我拿筷子筒摇了个签子让他解,他竟然说什么‘芳草年年与恨长,细雨湿流光。下中,押镖宜独行。’师父你给评评理,哪有独自去押镖的?”说到这里,唐一年又生起气来,“我找他他还理直气壮,说什么‘信则灵不信滚’,扭头就去拉着独孤师兄,喊什么‘诶呀呀独孤兄啊,你这签求得可不妙啊,押镖勿独行,啧啧,怕有什么危险,不如贫道跟你一起去,保驾护航?’气得我啊,要不是我打不过他,哼……”
回答他的却是一声几低不可闻的嗤笑。唐一年愣了愣,抬眼望向应竹,应竹见他停了步子,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想了想,安慰道:“笑师兄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么?”
显然不是他笑的了。唐一年微微皱眉,轻哼了一声,抬眼望向四周遮天掩日的樟树林,一只寒鸦正腾枝而去,抖落了两根纯黑的尾羽。唐一年心头微凛,忽见得暗处寒芒一闪,连忙唤了一声“师父小心!”,手中折扇一开,一排铁镖便于挥扇间激射而出,而那暗处之人却以一种诡异的姿势避过密密麻麻十余支飞镖,欺身而上,铁刃挟着似有似无的黑气刺向唐一年的脖颈,却被横来的一把剑鞘所挡。应竹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另一手洛羽已然出鞘,白虹一般斩向那不速之客。唐一年只听得耳边叮叮当当的乱响,想去帮忙,手却有千斤重,头脑更是一片眩晕,只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毒”字,人便已软倒在地。
应竹微惊,心中挂念唐一年伤势,不敢让那刺客趁机更伤了自家徒弟,江潮似的剑意便回缩了些,分出几分力来护着唐一年。这点微不足道的退让却让那刺客寻了空挡,足尖轻点,整个人便像一片狂风卷起的落叶似的荡开,转瞬便没了踪影,只留了一句生硬的“不是毒,是蜃气。”
“……”
他人已经消失,可被窥伺的感觉却不曾退去。应竹紧绷着精神,缓缓靠近了些唐一年,却不敢俯身去查探他的伤势。他是个真正爱剑好武之人,自从五毒教位列八荒以来,寒江城亦接纳了不少五毒弟子。应竹自然与他们切磋过,只是他们的刀法,都比不上这名刺客。
五毒的刀法名为黑雾,这刺客尤为名副其实。他的百鬼潜行之术是应竹所见之极致,是真正的“落水便是水,落草即为蛰”。香蝶林这样复杂的地形,便更让他如鱼得水了,整个人可不就像一团难觅行踪的黑雾,雾里裹着致命的刀锋,就像此时此刻,他在暗中锁定着目标,只要自己一个松懈,等着他的就只会是致命的一击。
敌暗我明,但应竹却并无畏惧之感,相反,他感到胸臆中某些鼓噪的情绪正亟待这样一个宣泄口——他并不明白那陌生少年与顾云山的关系,顾云山又有何等考量,只知道那浓烈且毫不遮掩的杀机直冲着顾云山罢了。他的道很简单,没有人的性命比顾云山的、他身边朋友的更为重要,而面对顾云山方才那副无措、震惊、愤怒的神情,他又不知从何说起了。他猜其中有什么内情,顾云山不肯同他说,便只能各自冷静了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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