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你说他又不是书生,怎么成天嘴边还挂着这些呢?”
“那后来呢?”公孙策轻声问。
“后来?”庞统眼中难得露出一点茫然的神色来,“后来……等我回到雁门关,看到的就是他的遗体——他撑着剑跪在地上,旁边摆着布防图和书信,身体已经冷透了。”
炉下柴火“噼啪”地炸出些点点火星来。
“我……对不住。”公孙策满腔心绪翻腾,留在嘴边的也只有这三个字。
这大概是他此生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情了——他的心府不过一拳大小,一边牵着大宋的山河锦绣,一边挂着皇家的社稷宗庙,哪头都如履薄冰地牵肠挂肚。
这沉甸甸的牵挂无处发泄,不知道坠在哪块骨肉上,竟然流尽了别人的血。
“好了。”庞统不是矫情的人,情绪发泄了也就过去了,“他人命数自有他人做主,错终归不在你。时间很晚了,去睡吧。”
公孙策盯着炉火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顺手把桌子收拾干净,默默站起来往楼上走。
“公孙策!”
听见后面庞统的叫声,他回过头去看。
“冷么?要不要来我房里?”庞统用指节在桌上敲了敲,嘴边似乎挂着笑。
公孙策无奈摇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没救了你!”转身愤愤走了。
“哈哈哈……”庞统在身后笑得十分开怀。
众人在小镇逗留数天,却没摸到西夏兵马的一根毛。对那隐藏在山里的驻营地,陈大状又派人探查了数次,再找不到更新鲜的线索。
就在庞统准备整兵回营的前一天夜里,五更时分,一封加急线报被快马送达小镇。
负责送信的斥候是军中经验丰富的老兵,可是当着众人的面,这位老兵满脸脏污,竟然急迫地几乎从马背上滚下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封被捂得温热的信送到庞统面前,急声道:“将军!西夏兵马入侵雁门关!十万火急!”
几位将军脸色瞬间铁青。
虽然在见到千余人驻营痕迹时,众人早已做好了随时抵御外敌的准备,可这一天来的竟然这样快……果然无论销声匿迹、休养生息多久,“凶残”依旧是他的本性——西夏狼主,李元昊。
天边蒙蒙亮,众将就已经快马赶到了军营。
庞统几十里奔波赶回关内,进了主帅营帐之后就没坐下来过——即使西北军内部有一定独立运转的能力,但大多数战备、布防还是要靠总帅来最终敲定。一份份的加急文书被送到营帐中去,成群的将军、斥候们在其中来来去去,整个雁门关骤然被山雨欲来的紧迫感笼罩了。
公孙策虽然顶了个督军中郎将的名号,但本质上还是个文官。打仗之类的事情有众位经验丰富的将领在先,他插不上话,只好抱着一摞急待处理的文书到旁边的小帐里去打下手。
处理完如山般堆积的文书已经是申时过半。公孙策累得趴在桌子上,揉着自己空虚的胃部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西北边防果然不同凡响,从前在开封之时都没有一次看过摞得这么高的文书!
正在他伏案纠结的时候,门帘被掀起,冷风“嗖”的一下灌进来。
“嘶——冻死了!”公孙策赶紧抓起旁边的毛毯子往身上一裹,龇牙咧嘴地瞪着来人。
“看我干什么?”庞统手里拎着个食盒走进来,“我这可是给被饿晕了的公孙大人送饭来了。”
公孙策刚想反击他两句,却见他脸色实在不太好,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又压回肚子里转了几转:“哦……那真是谢谢你了。”
帐中没有他人,庞统十分自然地一屁股坐到公孙策旁边去,把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蒸腾的水汽争先恐后地溢了出来——两碗热腾腾的菜粥,两三盘炒得粗糙的小菜里有几块珍贵的肉,旁边还有一笼圆头圆脑的大馒头。
庞统沉默片刻,有些尴尬地道:“营里不开小灶,大锅做不出什么好菜来,比不上开封的珍馐佳肴,你将就……”
“无妨,”公孙策也不讲究,拿布巾沾水把手擦干净,端起粥来咕噜噜地喝下一大口,“这饭就挺好的。我平日里就喜欢吃素,肉你吃了吧。”
庞统见公孙几口下去,似乎是真的不吃荤,也就抓了个馒头放开了吃起来。
这顿饭虽然简陋,但味道还不错。粥似乎是刚做出来的,大米小米在一起被煮得粘稠,中间还带着清爽的青菜味道,喝下去极其暖人。
公孙策咽下一口粥,悄悄地打量庞统几眼——这人狼吞虎咽毫不客气,看来是真的饿狠了。公孙自己晌午好歹还吃了两口,庞统忙了整天的焦头烂额,只怕一直都饿着,到现在才吃上饭。
“……情况怎么样了?”公孙策问道。
“坦白说,很不好。”庞统吞下一口菜,沉声道,“西夏约有五万以上的人马驻扎在关外不足百里的地方,这次应该是铆足了劲打算战一场的。我军准备不足,若是他们要强攻,情况会很棘手。”
“我今天处理文书发现,西北军备申请的程序过于繁琐了。我已经给太原府发了文书,不知能不能催促他们尽快送东西过来……”
庞统摇头,冷哼道:“太原府尹那老匹夫迂腐得很,一手推三阻四堪称绝技。不能光指望他,给延、庆二州总督还有河中府也去个消息吧。”
“行,我这就写。”公孙策把碗筷换到左手,右手铺开一张纸,拿起笔就开始拟文书了。
庞统咬下一口馒头,嘴边溜出半句冷笑来:“……呵。”
公孙策抬头看他:“怎么了?”
“西北贫瘠之地,白毛风带着滚地雪。我数万宋军守在这里,拿命耗着中原的安稳。”庞统放下手中吃食,缓缓道,“可我竟没法让他们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顿肉。”
他一夜没睡,整个白天又辗转在各营之间,眼底可见浮上来的些许血丝,脸色很是难看。
大宋自澶渊之盟以来,岁贡于辽,又失燕云十六州。虽说与辽国关系逐渐缓和,但是国力已然大不如前。
当年真宗受丞相寇准所迫,御驾亲征至澶州督战,振奋了守城将士的精神,“诸军皆呼万岁,声闻数十里”,一举大破辽军。可惜寇准之后,再无如此有魄力的能臣,也就再没有能收复燕云十六州、重振大宋的机会了。
公孙策长叹一声道:“国祚日衰啊……”
“又岂止如此?”庞统看着他,沉声道。
自古以来虎符被分作左右两半,右符留存在京,左符由兵马大元帅保管。两块虎符虽然同生一体,但兵权、皇权相忌,也就鲜少有能相聚的时候。
可如今大敌压境在前,援军迟滞在后。各府各县迫于顶头压力不敢倾力相助,都在自己那方寸大小的“窝”里躲着,急需的物资久久发不出来,这不是叫戍边的将士们心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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