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乡里有言:难可狭,李鳞甲。李严此人性情孤傲,腹有鳞甲。是其美中不足处。
自从刘备至白帝城以来,仍时常会见文武臣下,亲自过问政事。尚书令李严总揽文书,替皇帝处理政事并且回报。但自从诸葛亮来到,刘备便几乎诸事不问,令李严凡有政事都向丞相回报。陈到赵云等凡有军务也皆请示诸葛亮。
本来,季汉的尚书令,凡有丞相在日,皆为虚衔。只因诸葛亮官职全名实际上是:大汉丞相、录尚书事、假节。即丞相方是真正意义上的尚书令,统领总摄全国内政。并且在必要的紧急时刻,可不经皇帝命令,持节调动全国军队。
有汉以来,丞相极为尊贵,权倾朝野。
刘备见陈震始终默然不答,便笑道:“好大胆子,竟不答朕所问。”
陈震原来知晓自家主公性情,笑了起来:“陛下拿臣玩笑。臣不答陛下所问,有两个原因。”
刘备缓缓点头:“卿一不愿以下属议论上司。二自认识人之明,不如朕也,故不敢答。是也不是?”
陈震笑答:“知臣者,陛下也。”
刘备叹了一口气:“若不知尔等,朕则愧为君王,愧受尔等股肱之力。”
陈震心下感叹,又道:“再者,疏不间亲。丞相与令君相友善,是国家之福。陛下何必忧心…”
刘备摇摇头:“朕在一日,是国家之福。朕若不在,就未必了。正方虽与孔明相亲,可他太高傲狂妄了。对天地神灵不敬畏之人,怎会真尊敬君长?何况他腹有鳞甲,性情无定。朕恐丞相,一时不察。”
诸葛亮与李严相友爱,季汉各官员,因为诸葛亮治国有方,为人中正平和,勤俭且许国忘身,执法严峻至公,都对丞相畏而爱之。而刘备却是一眼看出,在这许多仰慕自家丞相的人当中,唯有李严有爱而无畏。
但听刘备叹道:“朕现在没有理由把他从尚书令的位置撤换下来。就算朕要这么做,孔明也不会同意,益州仕族更不会同意。故朕命他与叔至共守永安,让他离孔明远些。朕会与孔明细说,但恐他不能明白朕的意思,来日固执起来,又把朕的叮嘱忘了…”
“孝起性情忠纯,老而益笃。朕知丞相亦深矣。他才德超绝,样样都好。唯有识人之明不如朕。孝起年纪大些,对世事人心,或许看得比他明白一二。你…记得替朕提醒他。”
陈震心下一凛,即便意会:“是!陛下勿忧。臣当竭力以助丞相。”
刘备接着又与他聊起出使东吴之事,也不外乎嘱托他尽力相助诸葛亮,协调汉吴两国关系。二人聊及此事,不免提起之前数次出使东吴的马良。陈震见刘备提起已故的马良,神态淡然,就好像不过只是跟马良分别几日罢了。这使他意识到,刘备的病不可能好起来了…他的主上将要离他而去。想到此,他心下惶恐悲伤,犹不敢在刘备面前哭泣,直到走出宫门外,方忍不住落泪。他边走边擦眼泪,以至于没看见迎面走来的诸葛亮,倒是差点把自家丞相给吓坏。诸葛亮心中惦记着刘备病情,急忙拦住陈震:“孝起,陛下…”
陈震这才抬头,忙道:“陛下无事,正在等候丞相。”
诸葛亮松了一口气,忙向寝殿走去。陈震怔然看着丞相略显疲惫的背影,心想刘备病重,自己尚且悲伤如此,以陛下丞相感情之深厚,不知诸葛亮内心是何等煎熬。
诸葛亮来到寝宫,刘备便命他先行沐浴盥洗,而后君臣二人同榻共语。
“哎,丞相…”刘备望着屋顶,笑问:“你可知为什么朕喜欢与你躺着说话?”
“这是陛下的习惯。”诸葛亮笑着。刘备自来如此,他焉能不知。
“不。朕特别喜欢跟你躺着说话。”
“……”诸葛亮知道自家陛下有话要说,便安静不语,等他说下去。
“因为,孔明常过于劳累。躺着可以养护肝气。”刘备又道:“你太拘礼,跟下属谈话总是正襟危坐,直至深夜。朕想让你学朕,但丞相性情如此,朕知道强求你不来。你怎么舒服,便怎么来吧。”
诸葛亮翻了一个身,面对刘备,笑道:“躺在陛下身边,便是最舒服的了。”
…便似当年躺在草庐内遥望星空一样。只是身边多了一个知己,那是何等快意安然。
“啊…孔明记得吗?”刘备笑道:“那时我们在新野,总是聊起桓灵之事。亲贤臣,远小人,则社稷兴隆。亲小人,远贤臣,则家国倾颓…朕生来别无所长,只有这识人用人,是朕值得骄傲的。没有想到就是这唯一一项长处,教朕得了丞相,做了天子。”
“陛下这一识人用人之能,千万人弗及。乃天纵英才,臣望尘莫及…”
“丞相却也不必妄自菲薄。”刘备笑道:“跟了朕十七年,还没学个八九分?”
“臣以布衣追随陛下,得早晚聆听圣教,受益良多。一年学一分,恰是八九正得十七分。”诸葛亮笑道。
“…噗。”刘备也没忍住,笑了起来。二人细细回忆品味起过往十七年相濡以沫,风雨兼程,一时但觉宁静隽永,但愿时光停驻。
然而当说的,还是应当说。刘备未曾忘记自己要叮嘱诸葛亮的话。于是他摇摇头:“朕知道你真心佩服朕这一点。不过你往往也有自己的看法,真心拗住了,谁劝也不听。哪怕嘴上说着朕如高帝明并日月,你遇上了事情还是不听朕的。朕自来教你一切放手去做,都把你惯坏了。”
诸葛亮笑了起来。
“高帝性疏,亦有举措不当之处。朕也一样。”刘备叹道:“但这识人用人,还望丞相听朕一句。”
“是,陛下。”诸葛亮一听刘备语气认真,便亦肃穆起来,答道。
“幼常其人,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君其察之。”刘备缓缓道。
“……”诸葛亮内心不能然,他自来常与马谡谈论兵法,不知不觉就是一整个下午。若说不知兵,刘备岂不是比马谡更不知兵。
“不同意朕说的?”刘备亦是查觉了,笑道:“这孩子是有些才气,成都令做得有声有色。朕识人多矣…季常幼常,虽是同胞兄弟。然而性情不同。季常看似温润如玉,但遇上大事,则愈加坚忍镇定。幼常平日谈笑风生,遇事却未必有其兄之气节。”
“……”
“也罢,丞相一时不能明白,记在心里就是。以后遇事,便想想朕的话。”刘备见诸葛默默沉思不答,便道。
诸葛亮点头称是。但听刘备又道:“还有,正方虽才堪大用,但我观他性情,太过骄矜。不如孝直子初纯直。文长亦是心高气傲,他们自觉是朕的重臣,又自恃年长才高,未必将丞相放在眼中。日后丞相,斟酌处之。勿使酿成祸患。”
“陛下,臣…惶恐。”诸葛亮再是躺不住了,于榻上爬起身,跪坐长揖道:“陛下!臣无陛下之德行与感召力,得以汇聚四方英杰。自是之后,益州疲敝,人才相继凋零…若臣罢黜他们…今后更有几人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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