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问了青年感觉如何,这几日总是喜欢站在这里看那窗外的凤遥重似是被这花瓶内插着的桃花吸引了,垂着眸不看她,只是伸出食指,像是要去触碰那花枝上的花朵,却又只是以指腹划过一截光秃的枝干,停了片刻,缓缓收了回去。
将那束花枝微微调转了方向,五色妖姬低声问他是否要去外面,然后又补充了那日弃天帝离开前留下的话,然而一直不与她视线有所接触的青年只是微微抬起头,在那片浑浊将要对上她关切的目光时,又转过身,向着窗外望了半晌,目中所及,似花非花,如雪非雪,湮没茫茫一片。
青年只是低声笑了笑,夹杂几句过轻的话语,飘忽间,便被吹入室内的风带走了。
他手掌贴握着已辨不出颜色的瓷瓶,摩挲了许久后才收了回来。掌心也好,瓷瓶也好,皆是冰冷依旧,传递不了丝毫的温度,好像有什么在将他与这世间之物的联系逐渐切断一样。
凤遥重当然明白那是什么。业力往复,众生轮回。从哪里来,便要注定回到哪里去。
当他那日重新醒来,见到满目黑莲的时候才明白,所谓的业力侵蚀究竟是怎样的可怕。
不止是五脏六腑的朽坏,还有五感的渐趋消失。
那时,萦绕着的冷郁香气若即若离,他坐了起来,下意识伸手,不想抓住了一方袖摆。
那声音离得极近,低沉又寒冷,不管再如何仔细听,也不会有一点感情的起伏,像是古老仪式里沉沉响起的钟乐:“何事?”
看不见了。凤遥重不由攥紧了手中的那截袖摆,无数的黑莲盛开在上面,又极快的凋谢,他一边竭力平复眼前的眩晕感,一边颤抖着松开了手,将那句话好不容易咽下去,转而让另一个心底里的问题从嘴里说了出来:“狼叔说的魔源共生之术,是什么?”
即使低着头,也能感觉对方就在身边,他们离得很近,近到属于魔龙之灵的炽热气息几乎将他彻底包围住,一种一厢情愿向往的温暖,如此令人依恋。然而曾经在万年牢的黑暗中也是如此。凤遥重不得不往后靠了些,想要拉开这样过近的距离。
他看不见,一缕灰白的长发在对方指间摩挲着又滑落,然后一件宽大的外袍披在了背上,还带有火焰融雪后的余温。
弃天帝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离儿是谁?”
凤遥重也没有回答。这一次沉默了许久,久到凤遥重以为弃天帝已经离开了。但是周围始终萦绕着的气息提醒着他,神就在自己的身旁,那双异色的瞳似乎是在看着他,又似乎没有在看他。
那一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让过往的回忆一一划过脑中,他看不到现在,但还能再留念几番过去。有那么一个影子,从记事开始就从未淡却。黑色的影子,交叠在眼前。
他声音极轻,“你在意吗?”
也没有回答。不用去看也知道,此刻弃天帝的脸上,除了那原本似笑非笑的神情,不会再有其它的了。他们都不过是在问一个对方不会回答的问题。
“不过以一支圣器换来的机会与赌注,”弃天帝的声音也突然压得极低,“你以为还有第二次吗?”
“不会再有了,”凤遥重说着,终于缓缓抬起头,想要看清黑莲中的影子,但灰黑的眸子里始终空无一物,“那日吾说过的,不会再痛了。”
并不记得凤遥重对自己说过这样一句话,显然所提及的,仍是被忘归动摇意志的那段时日所发生的事。
又是在意的那个过去的幻象。弃天帝低嘲着笑了一声,伸手抚上青年苍白的脸。
“好好看着吾……”看清面前的究竟是谁。
青年难得顺从了一回,定定地望着他,只是目色茫然,眸中一片昏黑沉浊,那是众生之业的深渊。
深色的薄纱帘幔如月夜树影婆娑,一缕若有若无的酒香飘进鼻间,隐约有什么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清脆至极,连同一滴泪水滑落的声音也清晰可闻。犹如窃窃私语似的话语,不断涌现。
据心。不灭。不灭。据心。舍而。不能。不能。舍而。
掺杂在这些风声一般模糊不清的话语中的,是弱如细羽的声音:“吾知道,你们并无分别。”
“吾不知魔源共生之术为何,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还在影响你……既然已不会有第二支圣器将你动摇,那要问离儿是谁,又有什么意义呢?”
脖颈上的黑纹,仍在不断蔓延。
“不错,确实没有意义了。”弃天帝收了手。
青年微微侧过头,灰白的长发掩住从脖颈逐渐往上的黑纹,不再说话了。
帘幔如树影,檀香如酒气。弃天帝俯下身,嗅在那发间本应有的青莲华之气,却已无影无踪,只有一双迷茫望向他的眼睛。
黑色莲花,在那曾经清澈的眼中瓣瓣凋落,如恒河沙数在指间流逝而去,众业轮回,本是定数。
从前也未觉得凤遥重与自己有多少相像,但现在又不得不承认,属于自己的业,自己的半身,终是有所相似的。
然而即使是当年那个命在一线的孩子,弃天帝也从未过多用心在上面。到六天之界时,不屑一顾的一掌,而现在,也仍可如过去一样,就此终结过去曾预见的劫数。
近在咫尺的长发,正如劫灰燃尽。弃天帝挑起一缕捻在指尖,却怎么也看不到那一次预见的回忆了。
那是何劫数?
忽然,青年的掌心覆在了他的手背上,不再如曾经那样柔软,被业力侵蚀的痕迹深深印刻在上面,似峭壁上的岩石,尽是嶙峋。
凤遥重只道:“你若想知道什么,随时可以再读吾的意识。”
半刻,弃天帝将被覆在对方掌心下的手抽了出来,如言覆满在了青年的额头上,却遮不住从鬓边开始浮现的黑纹。
神看着那张与自己隐有几分神似的脸终于不再神似,看着黑莲凋谢殆尽,终成无尽深渊,如此刻掌下那双无神的灰色双眸。
曾有一个月夜下,凤遥重也是如此望着他,那时候映出的影子,朦胧在水光里,又乍然清晰在烛火中。
“汝为天神,吾为业障……”
恰如水月镜花。
他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倒影了,然而在那一潭静水深渊之中涌现出无数杂乱模糊的影子。
现在,你要如何回答。这般荒唐可笑,可是神明?
可是神明?
一条薄纱帘幔忽然坠落下来。
那些纷繁的影子像是水面上的涟漪,被一条轻纱覆盖住了,终归平静如初。
一阵微凉的风掠过耳边,覆在额际的手掌移开了。凤遥重听到那道声音低沉如初:“待万血邪箓开启,你与吾的赌注才正要开始。”
然后,是渐渐离远的脚步声。
那日之后,弃天帝便没有再来过。
凤遥重的耳边,林间落花的声音又渐渐近了。五色妖姬见他久未回应,于是收了书案上已算作废的宣纸,又将砚台里的落花一一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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