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虽发觉刘备带着俩义弟不告而别,心里极不愉快,却也不屑跟这刚得了点圣眷、就学得目中无人的无礼之徒计较甚么,是以并未声张。
可还没过几天,就发生了一场极惨烈的宫中动乱,看着那一具具披挂带剑、被剥了官府抬出宫去,随意弃于乱葬岗处的血淋淋的尸首,刘表再迟钝,也有了极不妙的预感。
若他所料不差,刘备定然脱不了gān系。
知道多半也得怀疑到自己头上,终日不敢出那宅邸,也不敢在这敏感时刻提出要回荆州。
怕就怕那莽夫杀红了眼,要借题发挥,对他也下手加害。
而指望随他来这的五百甲士护他周全,无异是痴心妄想。
恐怕光吕布一人,都拦不住。
假使燕清执意要将他也捉拿下狱,严刑拷打,拿刘备的潜逃怪罪到他头上,他可是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的。
刘表心惊胆战地等了许久,却没等来凶神恶煞的兵卒破门而入,而是带了一身浓烈血腥之气的吕布大步流星地进来,客客气气地表示陛下错信乱臣,此回受了极大惊吓,恐怕颇长一段时日内都无法主持朝政,他需代摄,而政务繁忙,就不便多留他了。
即使吕布满身未褪的杀气,可说这话的语气却是认真的。
刘表哪里听不出这是一道他日盼夜盼的送客令,立马如蒙大赦地应了,甚至都不愿意等到明日方才启程,生怕吕布一转身就会改变心意一般,连夜就带着早打包好的行李,一路快马奔驰,出城回荆州去。
吕布找的理由,倒也不全是托辞。
刘协自那日在殿中,亲眼窥得燕清如何于谈笑之间驱使神异箭矢,顷刻就将在场百来人尽数灭杀的可怖场景,一下从极喜到极悲,却是连失望的qíng绪都不敢有的:既是凡间ròu骨,怎能与天人玄妙为敌?
可明明他才是大汉天子,真龙血脉啊!
为何这等仙人辅佐的,却是吕布那欺上犯下的武夫,而非他这个理应为众望所归的真龙天子?
难不成民间曾传唱的歌谣是真非假,这大汉国祚,皇室气数,真濒临枯竭了吗……
光这般打击,已叫刘协双股战战之余,深感心灰意冷,燕清却还给他来了回雪上加霜,行近来淡淡警告几句。
刘协忧惧燕清恐怕已知一切,会使他xing命不保,当日就一病不起,高烧不退,缠绵病榻,得伏皇后泪水涟涟地亲自照顾了。
朝中大权,这下尽落入吕布手中,且无人再敢有微词。
这场成王败寇的清洗闹得沸沸扬扬,并没因公卿们看着乖觉的妥协和退让而停止,但也没牵扯过广,bī得狗急跳墙。
直过了十天半月,才渐渐淡去。
等刑场那积了不知多少层的gān涸污血,刚被一场来得及时的大雨冲刷得不剩痕迹,第三场考试的帷幕也正式拉开了。
叫来自其他几州的学子,忙不迭地将全盘jīng力从关注这桩大闻上,转而放回与他们自身真正相关的正经大事上去。
继摸到东吴大都督的发顶之后,又完成了一桩“亲自送宝贝儿子进高考考场”的心愿的燕清很是满足,在周边人qiáng忍着激动与敬慕、拼命克制下的注目礼中,笑眯眯地问:“议儿可是真的准备好了?”
陆逊显是被他笑容感染,不由自主地也绽放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弧来,更是一昂尖尖的下巴,乌黑的眼眸闪闪发光地盯着燕清,难得不再一昧谦逊,而是抿了抿唇,自信满满地道:“孩儿虽然不才,却将全力以赴,定不rǔ父亲盛名。”
这十分狂妄的话语,自然惹来一直在偷觑名满天下的燕大鸿胪的其他考生,对他怒目而视,无论是这明确的表态,和骄傲的小模样,燕清却是喜欢得不得了。
要不是碍于外人太多,他早就又忍不住,下手去摸上一摸了。
“无需想太多,好好发挥就行。”
燕清笑道,这会儿只能遗憾地抑制住这种冲动,将伸出的手,转为陆逊理了理毫无皱褶与灰尘可言的衣袍,又帮着稳固了下书袋,方起身道:“门马上要开了,你可要头一个进场?”
陆逊的目光轻轻掠过不远处由在第二场试中落榜的兄长诸葛瑾陪着,被迫听其喋喋不休的诸葛亮身上。
这跟他针锋相对多时的老对手也察觉到他的目光,登时假高深地板着脸,也斜斜地睨了过来,仿佛不屑一顾。
陆逊微扬嘴角,弯出淡淡的嘲讽。
燕清未发现两人眼神上的jiāo锋,只以为陆逊恍了神,以为他要么是太过紧张,要么是昨晚没有睡好。不禁蹙起眉来:“议儿身体可有不适?”
陆逊瞬间回身,歉然道:“未有,只是方才见着同窗……”
燕清微讶,回身一看,这时诸葛瑾恰好拉着诸葛亮换了个位置,让他没能找到人,只以为是那些成年的考生里:“那你可要过去与他问好?”
陆逊毫不犹豫道:“不必,待考毕再去也不迟。”
能跟父亲大人多呆一会儿的美好时光何其珍贵,别说那人是他讨厌的诸葛亮,哪怕是一向跟他jiāo好的友人,也不得打扰。
燕清虽dòng察不了陆逊的小心思,却也看得出他很喜欢自己的陪伴,便莞尔一笑,静静地握住他藏在袖中的手。
……果然就见那白玉般的耳垂,以ròu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火红了。
燕清并不打算动用什么特权,哪怕很想陪着进去,也没真多送,就与其他考生的书童、家人一样,在这道门后驻足,笑吟吟地目送着陆逊的背影。
陆逊起初还一步三回头,渐渐地就被身后进门来的其他人给淹没了。
能进到第三场考试,无一不是真正饱识之士,那也就意味着他们在年纪上,比陆逊都大得多。
燕清调取过考生资料,知道陆逊虽不是所有参考学子里年纪最幼的,却绝对是坚持到第三场还没被筛落的人中最小的。
其实他并不指望陆逊能拔得头筹,在有诸葛亮、法正、司马家那几位兄长、庞统等熠熠明珠一同下场的qíng况下,又是这般稚龄,能入到殿试这关,取得一个名次,就已非常亮眼了。
当然,就算陆逊发挥失常,导致第三场中就落马,他也不会有半分失望。
燕清在去往议厅的路上时,就默默做好了两种计划:一是成了要如何庆祝才不算过头,二是假使失败要如何安慰才算有效。
“重光,有封你的急信。”
燕清刚一赶到,正好给准备亲自替他捎去的郭嘉省了点功夫。
“噢?”燕清接过,一边往里厅走,一边拆信,口中问道:“从何处寄来的?”
郭嘉也不看四周,只掰过他手心,轻轻写了一个“荆”字。
燕清了然一笑:既是荆州,那便是马忠的来信了。
因信上内容都是加密过的,符小而形似,易被混淆,唯有燕清将解密的方式记得一清二楚,无需对照。
于是不用太避讳外头的兵士,在走进内厅之前,就将这信纸展开了。
跟上回堪称长篇大论的解释相比,马忠这回的报告,就十分简单明了了。
——表初归,琦伤重,夫妇离心。
一个并不受宠的公子,身边自然没有似关羽张飞那般厉害武者保护,就连贴身侍卫,都一只手数得过来,排场较其弟都要差上许多。
被马忠暗地里跟了许久,都一无所觉。
要不是马忠意不在真取他xing命,他就不可能只是重伤昏迷的程度了。
刘表受了一顿不小的惊吓,又是日夜兼程,刚躺回安全的府中修养还没几日,就知晓了刘琦xing命危在旦夕的消息,不免感到窝火。
他固然宠爱娇媚可人、又出身名门、甚至有兄长在军中担任要职的继室蔡氏,也被枕边风刮得厌弃了这曾经被他认为颇类自己、而十分看重的长子,却到底没有糊涂。
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是以温厚知礼闻名的刘荆州呢?
刘表对连他失势的血脉都不肯放过,非要赶尽杀绝的蔡氏,油然生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厌恶来。
这可不止是恃宠而骄了,恐怕更多,是仗兄长与族中之势、才敢这般为所yù为罢。
蔡夫人自嫁刘表后,就凭诸多手段一路独占宠爱,可谓是顺风顺水。
就连立嗣之事,刘表也不只是对她搅和进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还相当偏向她。
这次却莫名其妙背了个无妄罪名,被呵斥冷待,反让刘琦从中得利,自不甘心。
她思来想去,见获益最大的,就是通过此事,重获父亲关怀的刘琦本人,便咬定是他使了一招苦ròu计,意在挑拨她与刘表之间的关系,从而在嗣子之争中取胜。
可她平日没少煽风点火,造谣生事,有跋扈媚弄之名,对刘琦的针对,更是谁都瞒不过的。如今喊冤,还说是刘琦不惜拿xing命做赌地弄虚作假,又有谁会信?
甚至连她亲哥哥蔡瑁,都以为是她授意下人所做,还曾委婉怪她要么不该多此一举,要么就要斩糙除根,而不是留刘琦气息奄奄地躺在病榻之上,勾起刘表与他之间的父子之qíng。
蔡夫人尝到了百口莫辩的难受滋味,唯有暂缓攀咬刘琦,费尽心思,先夺回夫君的欢心,再做其他打算了。
荆州暗cháo汹涌,众人心思各异,却是任谁都没有怀疑到,使刘琦遇刺重伤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刚赠了刘表个人qíng的吕布,而非惯来视刘琦为眼中钉的蔡夫人。
而燕清他们定下的谋略,却不仅如此。
郭嘉并没凑上去看——他比燕清矮上一些,要想看清,光仰起头来还不够,还需踮起脚,势必会被燕清抓着笑话一通。
他只懒洋洋地打量燕清面上的神色变化,半晌轻轻一笑,语气笃定道:“看来事已成了。”
燕清被他看穿,也不狡辩,只讶道:“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么?”
郭嘉分明得意,却还假意谦虚道:“嘉这观色本领,虽至炉火纯青,也略有小成,用在重光身上,倒是绰绰有余了。”
燕清挑了挑眉,戏谑道:“噢?可否容清试上一试。”
郭嘉笑道:“这有何难?来罢!”
燕清心里憋笑,却刻意做出眼底沉静如水的模样来,稍稍垂眸,定定地看向他。
郭嘉起初还饶有兴致地跟他对视,脸色却一点一点地,慢慢黑了下来。
最后一把夺过信件,忿忿拂袖,一声不吭地先踏入内厅去了。
燕清若有所思。
原来郭嘉非是chuī嘘,而是真能窥破他的心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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