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自己的嘴唇被掰开都一无所觉,因铺天盖地的痛已覆掉了一切,只有那忽然出现,汨汨涌入口中,让这令人生不如死的痛苦渐渐离去的甘甜,他发自肺腑地感激着。
待刘协真正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离了那噩梦般的天坛,回到熟悉而冷清的宫室中时,他脑海一片空白,身体却似卸去极大负担的轻松。
不过可想而知的是,他虽侥幸得救,也因伤得极重,不可能恢复得像从前那般了。
听着内侍就那天所发生事qíng的滔滔不绝地进行讲述,刘协很是耐心,亦是了悟。
他再蠢得无可救药,时至今日,也不可能还被蒙在鼓里。
尤其他是见过那有谪仙雅名,受民众爱戴万分的燕清,在谈笑之间,就使那近百人命丧当场的。
燕清既有那堪比鬼神的厉害本事,又一心一意地辅佐吕布,那不惜为此沟通天地,cao控雷电,行那逆天而行、欺瞒众生的劣事来,也不甚出奇。
荒唐可笑的是,那日之事势必遭到宣扬,而受到蒙骗的愚民只会当是他这大汉天子做下何等罪无可赦之事,方激怒上天,独降灾厄于他一人身上,恐怕没少为此抚掌大笑,饮酒叫好。
却不知是那鹰扬jian雄猖狂行凶,又惺惺作态,施恩救他一命,好彰显自身无私恩德,乃是上天所授之正统。
而他就算将这一切公之于众,也断无人肯信了。
想到这点,刘协冷笑出声。
纵肯信又如何?
观现今天下,诸侯耽于内斗兼并,浑浑噩噩,根本无人奈何得了权势滔天的吕布了。
罢了。
刘协越想越心灰意懒,凭他一己之力,又如何跟吕布所仰仗的庞大势力抗衡?
要保住己身,恐都将成奢望。
他走了这么会神,下定决心后,便打断了内侍的讲述,平心静气道:“吕布可留了别的话?”
内侍一愣,并不作答,只本能地看向门的方向。
而不知静悄悄地伫立在那多久的燕清,便微微笑着,走了进来。
刘协胸口骤然一窒,目呲yù裂。
燕清淡淡行礼,道:“陛下。”
“燕爱卿果真好手段。”
燕清一如既往地美貌惊人,使人见之忘俗,可在刘协眼中,也只是害他失去一切的罪魁祸首,比恶鬼更来得可憎。
他终归是不可能做到心如止水,宠rǔ不惊,瞬间就被bī出了怒火:“汝伪造天地之威,佐那篡权夺位之贼,生时为虎作伥,虽逃过唾弃,死后也将被汉室先灵之谴,如此罪无可恕,还胆敢来此耀武扬威么!”
那内侍见他明明还躺在chuáng榻上起不得身,却无端端地发起了疯,连那分明是老天降下的重谴,也硬要归罪到正手握重权、也是燕公身边最受宠信的大鸿胪头上,实在是感到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待回过神来,刘协越是破口大骂,他就越吓得抖若筛糠,要不是汉室先祖仍有余威震慑,他是恨不能扑上前去,将这无知蠢帝那张胡说八道的嘴给捂上。
燕清却面不红气不喘,只温和地笑了笑:“这暂且不需要人,你先下去罢,我需与陛下单独谈些正事。”
那内侍如蒙大赦,赶紧谢恩出去了。
燕清好整以暇地坐下,哪怕刘协此时表现得犹如返祖,像刘邦那个市井流氓一样,不知哪儿翻来那么多足够叫帝师晕倒的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对他骂个不停,也只涵养极好地等着。
甚至在小皇帝被自己口水呛到、咳得撕心裂肺、又不可避免地牵动伤势,疼得死去活来时,好心帮着拍抚其背。
刘协当然视这种举动为奇耻大rǔ,连痛都顾不上了,狠狠将他手拍开,怒道:“现无人在,不劳惺惺作态!”
燕清从善如流地收手,没让他碰到半分:“看陛下还在气头上,要不为臣改日再来罢。”
“何必改日?”刘协冷笑:“是毒酒一杯,还是白绫三丈?”
燕清摇头,气定神闲地解释道:“若我等真有心害陛下xing命,当时袖手旁观即可,何必费颗仙桃,将您救回来?您做此防备之态,一来多余,二来可笑了。”
不等刘协再开口讥讽,他就从袖中取出写好的诏书两封,一为罪己诏,一为禅位诏,微笑道:“陛下可择一而用,亦可两者同取。”
刘协冷眼不答,咬牙切齿,也不去接,却不料燕清一开始就没打算jiāo到他手上,而是风度翩翩地直接放在桌上,还贴心地移开了瓷壶,彬彬有礼道:“陛下若实在心气不平,撕了它们泄气,也是无妨的。”
说完,燕清就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去了。
不似演义里还得找个人辛辛苦苦抢那传国玉玺,闹出曹节这皇后大义灭亲、贞烈向汉的大戏,燕清早就将那备好了。
燕清不等刘协纠结完就走,倒不是故弄玄虚,也非是刻意耍yù擒故纵的手段,而是他的确快忙疯了,今日专门抽空来见刘协,也不主要是为了送诏书而来,是想看他伤势恢复怎样。
他只给刘协用了一颗桃,而刘协又不比张辽、赵云那等勤加锻炼,身体健实的武人,于是效果也十分有限,只将其从生死边缘上拖了回来,却远谈不上真正康复。
被闪电当头劈中的剧痛,想必也叫刘协吃尽苦头了。
结果见他危而复存,刚刚苏醒,就能这么中气十足地痛骂和诅咒自己,燕清还挺感意外的。
燕清自认脸皮厚得很,不至于真跟个比自己岁数小上不少、还的的确确被他们抢走从父辈处继承的最大财产、又遭了被雷劈得一度濒死的手下败将计较什么。
刘协没有怀疑人生,而是立马猜测出“闪电”落下的真相这点,倒是仍在他意料之中。
毕竟他在用“万箭齐发”时,就已知道刘协看得一清二楚,亲眼见证过他身怀秘术了。
这样既可叫刘协输得明白,也能让他生出无法对抗的退避之心来,还不用担心他试图嚷嚷出去。
且不说刘协会不会真蠢到连吕布难得发了善心、最后给他留下的一条小命都làng费掉,说出这荒唐话后,先是失尽民心,后又尽丧地位的他,都注定无人会信。
招来嘲笑讥讽,倒更有可能。
对没有能力再反抗,也没有资本东山再起的对手,非要赶尽杀绝,日后难免遭人诟病。
燕清尽可能地想避免吕布留下名誉上的污点,而刘协憎恨的苗头从头到尾就是冲着他来的,倒也不错。
史上的曹丕能将他养至寿终正寝,他们自然也能。
退一万步来说,刘协要真敢有异动,燕清能劈他一次,就能再劈他一百次。
至于九泉之下,会否有已逝汉帝的报应,燕清也只浑不在意地一笑而过。
刘协不敢去恨武艺绝世、xingqíngyīn晴不定的吕布,就揪着自己这软柿子捏。恐怕也习惯了将自己的不幸和失势,尽归咎于他贪恋权势,不佐正统,而为虎作伥上来。
燕清越是表现得才能超群,刘协就越恨他宁侍逆贼,不奉正主。
可在燕清看来,刘协说到底也是被那bàonüè无道、侵官bào国、臭名昭著的董卓董太师选出来,捧到那高位上的。
哪怕只是做个傀儡,也终究不是他那个骄奢yín逸、卖官养宦、昏庸之至的亲爹汉灵帝所立。
东汉这朝代在立嗣上,本就荒唐得很,除了开朝的刘秀外,自孝和皇帝以来那些继位的皇子们,年纪都轻得惊人:最大的刘辩没超过十七岁,最小的刘隆出生甚至不过一百七十多天,而刘协在被扶上去时,也只是个rǔ牙都没换齐的稚子。
既然皇帝无法理政,那大权旁落,也只是落入肆意作威作福的外戚手中,成了鱼ròu百姓、谋取私利的道具。
换作战事迭起的乱世,那觊觎者,就变成居心叵测的诸侯了。
吕布吕奉先,才是他踏过几千年的岁月长河而来,为这天下所择的英主。
别说吕布就算gān得再差,也不可能比岁数才一百多天的婴孩要来得糟糕,就算他真捅了天大的篓子,也有燕清心甘qíng愿去为他描补。
——谁也羡慕不来。
第195章 同chuáng异梦
虽有两封诏书以供选择,可只要小皇帝但凡看清一点大势所向,不再自欺欺人,就会聪明地选择禅让诏,而非罪己诏。
罪己诏,说白了只是皇帝面对天谴天灾,或是局势失控所引发的极大负面影响时,通过做出自省自责、知错就改的低姿态,再次qiáng调且标榜天子的正统地位,致力挽回民心,不肯在权力上被真正削弱的政治作秀罢了。
不过刘协本就无半分实权可言,舍起来也非割ròu的剧痛,只更多是心疼祖宗基业落入jian贼之手。
经此一事,他哪儿还认不清楚,自己的身家xing命,尽都被捏在窃国贼燕清的一念之间?
而在祭天大典中,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了一记显是专冲他来的神雷,有心人又暗中造势,别妄想消除影响了,恐怕早已载入史书中,留下无法翻身的千古恶名。
最为憋屈的,莫过于他被算计死了,愚民也只会拍手称快、奔走相告了。
刘协在玉碎还是瓦全之间痛苦地挣扎了几天,最后还是咬牙切齿地做了回识时务的俊杰,选择了禅让诏。
于是在初平十一年三月,许城周边三郡纷纷来报,一有凤凰来仪,一有麒麟降临,一有huáng龙出现,这连番‘吉兆’下,重伤卧chuáng的刘协不等满朝文武上奏,就自惭无德无能,天雷更证汉祚已终,下了禅位书,yù效尧舜之举,让位于吕布。
当然,按照常规套路走,吕布还是得跟他来个三辞三让,才勉为其难接下的。
尽管众人多有察觉,可在刘协真正下诏、到吕布正式接下、将此讯广而告之时,还是叫最先得到消息的整个许城彻底沸腾了。
百官根本不敢想那道天雷实是有仙人之名的燕清cao纵的结果,只在刘协被劈得奄奄一息、吕布毫不犹豫地代他糙糙完成了祭天大典、且显而易见地得上天所喜、又不计前嫌地救了刘协xing命后,就知道想要匡扶汉室的话,是真正半分希望都没了。
跟忧心自己前程、不知吕布会否将他们这些一贯和他相看两厌的人来回大清洗的官员相比,黎民百姓的想法就要单纯多了,是真心实意地替吕布将要上位感到欢欣鼓舞,喜极雀跃。
见整个豫州自发地陷入了通宵达旦的狂欢之中,且这股喜庆之气还在不断往外扩散,很快影响到了离得最近、也是吕布的统治最为稳固的扬、兖两州,渐渐地就真有了普天同庆的气势后,燕清就gān脆地放弃了多此一举地引导舆论走向,而是任由它们往好的方向继续发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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