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森太太刚刚被调试成功的时候,北海石油失业了一大批中层管理员工。就好像那些原本精致得闪闪发亮的华尔街之狼们,随着人工智能的侵入,一夜之间全部变成找不到工作的废柴,生存技能连街上的乞丐都不如。
“谢谢,奥尔森太太,有新人的简历吗?”
奥尔森太太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这位杜尔塞勒石油公司的首席科学家,“在这里。”桌子上的奥尔森太太将手里的文件伸出来,马上扩大成一个18吋的页面,字体是简凌正好能看清的大小。
简凌先是漫不经心地浏览,随即瞪大了眼睛。
五分钟后,新入职的同事坐在了他的对面。他们都清楚,和自己面对面的不过是一个全息图像而已,此刻大家都在各自的办公室里面对屏幕。图像技术发展革新了社交方式,甚至上班也不一定需要坐在办公室。简凌仍是一身勉强遮盖身体的手术服,然而桌子对面的新同事却是西装笔挺,一丝不苟,手腕处露出雪白的衬衫袖口。
新同事带着一点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简凌的装束,他大概在心里想,怎么首席经常是穿着这么有个性的一套工作服来上班的吗?
人机交互的穿戴式计算机,还没有成为这个世界的主流,能使用到的人并不算多。
“凌!宇!戈!”简凌把这几个音节发得很重,他的眼睛在面前这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脸上逡巡,似乎要找到新的信息。
“出生在火星……”他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一点紧,似乎要强忍着什么,忍得嗓子都有些发痛了。
“我是火星先期移民子弟,”凌宇戈微笑着说,他的头发墨黑,瞳孔也是黑色的,嗯,和眼前这位首席科学家一模一样,他的英语很流利,带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汉化口音,“我的母亲在火星生下我。”
火星先期移民是一个特殊群体,大部分是犯了重罪的科研人员,法律剥夺了他们的自由,但是社会舍不得抛弃他们的最强大脑,于是被陆续送去火星“流放”,为那里开辟出新的地球殖民地而服务,终身不能回归地球。所以火星移民基站里虽然条件艰苦,但仍然具备教育下一代的资源,而且,也不见得就比地球上差。
还有一些是轮岗的志愿者,比如出于人道主义而设立了医院和学校,需要少量的医护以及教师。
像眼前这个年轻人,也许他没有更好的生活环境,但是他却有超一流的科研经验,特别他的母亲曾经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地质物理专家。
简凌默默地翻阅那些文件资料,很久没有说话。凌宇戈并没有感到额外的压力,他好整以暇地坐着,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
他有多大,不到四十吧?按照母亲的说法,大概有三十六七了,比我整整大七岁。他是春天里生的,是精力旺盛阳光充沛的金牛座,我是冬天生的,他性格阳光开朗,经常让母亲笑口常开,而我,低沉阴郁,时常惹她发脾气,她总说,这个孩子不像她亲生的。
凌宇戈的嘴角泛上了一个苦笑,然而在火星,春天和冬天又有什么区别?每一天,在人工的防护罩外面,都是寒冬。
长时间尴尬的沉默之后,简凌轻轻咳嗽了一声,“为什么选择到北海石油分部工作?”像他这样的年轻人,难道不应该更向往美国的繁华和热闹吗?
凌宇戈的眼睛流露出落寞的神情,“在哪里不都一样?”他是火星出生的孩子,但并不是罪犯,按照法律,和母亲生活到十六岁就可以离开,在地球的寄宿学校里读高中,成人之后考大学,不允许被有任何意义上的歧视,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都由父母所在国政府负担。
一个在青春期之前就在科研一线实习过的孩子,出类拔萃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可是他在地球足足生活了十四年,从来都没有和任何一个亲属联系过,他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简凌内心充满了愧疚和不安,眼前这个和他相貌肖似的年轻人,是他的骨肉手足。
他想说,欢迎回家,可是脱口而出的却是你为什么来这里?
年轻人的眼睛透过屏幕,深深地看向简凌,语言也变得尖利起来了,“在哪里都一样,对于我这种资深单身汉!”配合这句话,他还笑了一下,“在十六岁之前,我没有见过真正的海。我想在这里工作,而不是在纽约。”
他说的这里,是曾经的世界油都,挪威的斯达旺格(St□□anger)。这里曾是全世界的工业血液流经的心脏,云集了全世界所有的大型石油公司。后来,经济衰退,油价暴跌,公司大面积裁员。随即雪上加霜的是,石油越采越少,动用的科技越来越高,从地球内部挖掘油藏,就好像站在四十层的高楼上接吸管喝可乐。
你骗不了我,简凌合上眼前的电子文档,看着办公桌对面的同步传送图像,始终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有时间吗,待会儿一起吃饭。”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其实我也一样,我们都想知道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知道,她还好吗?”那个词在简凌的舌头尖上滚了两滚,还是咽了下去,他不知道该用“Mother”,还是改用全世界小孩的统一称呼,“MAMA”。
他很想她。三十年前,他们把他从她温暖的怀抱里强行扯出的时候,他没有一天不在思念她。父亲很少提及母亲,有时候面对他的追问只以沉默回答。
他们说他的母亲犯下了反人类的滔天罪行,罪大恶极,只能永久地流放才能自我救赎。
“她很好!”凌宇戈很快地回答,“虽然条件艰苦一些,但是基本的生存资料都有。”并没有地球上民间传言得那样,一群穷凶极恶的流放犯在不毛之地为了争夺生存权自相残杀。
而且,她很想你!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三十年,嫉妒无时无刻不在刺痛他的心,我是她身边唯一的亲人,但是她惦念的就只有你,她不爱我,她只想你!
(待续)
父子
简亦文从温室小花园的躺椅上站起来,随手拉过一把老式洋铁皮洒壶给他心爱的植物浇水。事实上现在的温室花园都采用电子程序控制系统,几点开窗晒太阳,几点浇水,水量如何,都能控制得很好,但是简亦文坚持自己来做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年老空虚的心灵舒服一些。
所有的花器不是陶土就是粗瓷的,花耙子是镶金属的木制器具,现在想寻找一样塑料制品,都是千金难求。小花园的东南角有一眼人造泉水,泉水流在竹子的管道内,一节一节地流入旁边一小块花圃里,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两枝修剪过枝叶的花茎,花期未至,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浇完了水,他又拿出一块干净丝布,细心地把每一片叶子上的灰尘擦干净。苍老的布满皱纹的大手轻轻地抚过那些娇嫩的小生命,心里不免盘算,简凌下次休假是什么时候,虽然他就算是休假也不一定愿意回来。
他直起腰,站在花园中央茫然四顾,家中唯一的伴侣,那只黑虎皮斑纹白肚老猫正蜷缩在一块正晒着午后阳光的石头上打着呼噜。他也老了,有快三十岁了吧,简亦文略带伤感地想,日子都记不清了,自己不过是刚过七十岁的人。在这年头,七十岁只能算刚刚跨出中年的门槛,活到一百的人比比皆是,科学技术大大延缓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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