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以前还说要带我去的……”乐无异低声自语,又问叶海是否见过与流月城地形相似的地方。
“嗯?不愧师徒连心,吾友亦是如此问过。”
叶海道,几年前路过一处村落,村民赤着上身干农活,□□的腰腹皮肤颜色深浅不均,像是染花的布,手脚结有厚茧,一旦皲裂便极易溃烂,几乎无人能活过五十。
“那师父……是怎么说的?”
叶海回忆道,那时谢衣细问过村庄周遭的河道分布,听说那地气候干旱,村民皆以井水维生,便说要亲自去一趟云云。
“那就是了,师父后来肯定去过那里。”乐无异捶着手心,想起半月前救下离珠时,随行侍卫曾问他,那几个烈山人手上老茧这么厚,武艺怎的却是平平……难道茧是天生的?
他答,并非只有练武或劳作之人才有老茧,若常年过量服食辛石,手脚皮肤也会增厚;所谓辛石是药剂,品辛大热,去痰定喘,但毒性很强,只能少量服用,若过量服食,轻则令人手脚增厚,皮肤溃烂,重则毙命。
遂又想起姜伯劳的手亦是如此,又听侍卫问道,为什么有人会去吃这种东西呢?
……
“你怎知吾友之后去过那处村落?”叶海奇道。
“师父的手札里写,有些凹在山里的盆地不能打井,因为汲出的井水可能有毒。对了,另一本手札里写过烈山人汲井而生……师父回去,难道是为了这事?”
乐无异陷入沉思,不防叶海扔来一只油纸药包:“此为海市售卖的东洋香料,不与其他药物相冲,煎煮三个时辰便可除去药汤里的血腥气……吾友曾用过,道效果甚好,去年传信吾再采买些,由汝转交罢。”
“血腥气……其实,已经用不着了。”乐无异抓紧纸包,低头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另一事,“叶前辈等一下,师父说你还有东西没还他……”
却见叶海不及取回《山河图录》便跳上来时的小船,很快飘至数丈之外。
“咳,香料已给,与前债相抵,两不相欠。”客人干脆地撑篙点水,须臾间便消失在茫茫冬雾里。
翌日,乐无异乘船离开湖心岛。一叶轻舟破开湖面落雪,残荷擦过船舷,刮下几片薄霜。少年坐在船头,手中书册被冷风吹开,现出一行潦草仓促的字迹——若无替代水源,烈山求生,唯迁族一途。
手札间夹了枚湘妃竹书签,一端缀有赭色流苏。鲜艳光滑的丝线被寒风打散,轻拂过少年苍白的指节。
乐无异赶在正月前回到长安,得知息妙华已知会各地分馆,着手救治身染蛊虫的病患。城中皆是安民告示,却不知是谁暗中鼓动,夸张的流言仍是与北风齐齐呼啸过大半中原。短短几日,各地医馆排起长队,驱虫补血的药材价格水涨船高,重金难求。长安息馆首当其冲,除夕夜依旧灯火通明,大夫们顾不上回家吃团圆饭,夜以继日地为恐慌的百姓们一一筛查。
鬼门十三针虽然有效,却不易迅速习得,一时难以推广。乐无异日间诊病,晚间与大夫们共同研习简化之法,如此连轴转了数月,不知不觉□□已浓,谢衣却依然杳无音讯。
这日一清早,傅清姣从息馆拉回了那数夜不归的儿子。
今日乐府有贵客上门。这名客人身为朝廷言官,与乐绍成私交甚笃,常来探讨朝中要事,乐无异对权宦纷争并无兴趣,但几日前听说流月城遣来使节觐见圣上,不由存下打听的心思。
左右家丁架起蓬头垢面的乐小公子直奔厢房,又有两名巧笑嫣然的侍女从浴桶后转出,对着发愣的小少爷道,夫人亲口吩咐,定要将少爷身上的污垢搓洗干净,见贵客才不至失礼。
房门合起,乐无异瞧着二人步步逼近,伸出四只纤纤玉手帮他除衣,忙捂住腰封连连后退。他躲在浴桶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半日,才将忍笑的二女哄出门去。
好在热水已然备好,里头掺了辛夷花与薄荷草汁,极衬窗外的初春新绿。乐无异身体渐渐滑下,口鼻浸没在水中,咕嘟咕嘟地吐了会泡泡,又坐直身体,揉着酸胀的太阳穴,长长吐了口气……
……师父说,人要劳逸结合,张弛有度,今日难得有客人来,就歇歇吧。
取蛊留下的伤口长出嫰肉,一泡热水就针扎似地又痒又痛。他想起那夜蛊虫被逼到后颈要害,偏偏自己不得不仰躺着,谢衣取蛊时定是极不趁手。千钧一发的那刻,谢衣目光微沉,唇角紧抿,冰凉的指尖按在自己的脖颈上……而后用唇舌覆上了伤口。
换作是我,大概连针都拿不稳吧,师父却还分出心思安慰我。乐无异叹了口气,掬了热水浇在脸上,闭上泛酸的双眼——
饲蛊多年之人血气竟毫无匮乏……姜伯劳猜不透原因,乐无异也一度疑惑,直到那些被锁起的旧信重见天日,他才恍然大悟。其实一切并非无迹可寻——十岁大病初醒时口中残留的古怪药味、每年夏季“调理体质”的药剂、展细雨渡药时喉间翻腾的血腥气……以及那夜欢好前,谢衣左胸“沾上”的鲜红血渍。
他竟然用自己的心窍血,替我养了八年的冥蝶蛊——甚至还用海市香料掩去了血腥气。
一只极似杳蝶的紫色蝴蝶穿过蒸腾的水雾,停在乐无异肩上。
被谢衣取出的冥蝶蛊虫如今已孵化成蝶。一旦化蝶,冥蝶便无危害,乐无异本想放其离开,不料它竟如影随形地跟着。息妙华推测,许是乐无异的血里尚留有木精,加之饲养多年,那只冥蝶便认了主。
乐无异又叹一声,指尖轻轻划过心口光洁无瑕的皮肤。渐凉的水面泛起些微波动,犹如雨珠滚落荷叶,无声落入水镜似的湖中。
第十四章
茶一端上,乐无异便问起流月使节之事,来客萧鸿渐道,那使节在朝堂上承认蛊虫之祸确因烈山而起,亦道大祭司有意解除蛊患,似是颇有诚意。然而几番交涉,他竟又道须圣上颁旨龙兵屿,令其接纳烈山全族,待迁族事毕,大祭司自会依约行事。
“流月地处北疆,龙兵屿却在南海,其间相隔数千里,纵使烈山即刻出发,日夜兼程,至少还需一年多的时日,这也太久了……”乐绍成皱眉,“圣上意下如何?”
“圣上道赐地之外,另会沿路安排车马相助,意欲说服烈山先行解除蛊患。这本已是天大的恩赐,可那使者非但不叩首称谢,反道大祭司不敢以全族性命赌一人之念,只怕圣上中途反悔,非得抵达龙兵屿后才肯除蛊……那烈山不义在先,自不敢以君子之信度人,这就僵住了。”
“息先生算过各地医馆的上报,眼下中蛊百姓已逾万人,单我们医馆每天就能新诊出几个。取蛊的法子是有,可老人和孩子受不住,而且病人太多,人手根本不够,可要放任不管,他们就……活不到明年了。”乐无异愤然道,“沈夜不敢赌族人的性命,就捏着那么多无辜百姓的生死以命换命……也许对他来说,也只不过多死了几个牲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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