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什么美人像!”乐无异跺跺脚,正色道,“师父在流月城苦苦找了这么久,选的法子肯定是最稳妥的,可是我……”
却也不能再说什么了。他不愿谢衣冒险,可他也是他一手教出的徒弟,纵使再不情愿,也绝不会拒绝。
谢衣也不催他。二人静立片刻,少年叹口气,从男子手中接过口笛:“我小时候听不出曲子的好坏,只是师父常哼起它,我以为师父喜欢才使着劲学的,长大后才知道这曲子居然是情歌,就再不敢吹给你听了……其实我练过很多遍,熟得倒过来吹都行。”
谢衣微翘嘴角,轻叹了声傻孩子。少年的脸色和握着口笛的指节一样苍白,眼中似有两簇火苗:“我听师父的话,就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回静水湖,我给师父吹一辈子的情歌,就吹给师父一人听。”
“无异,为师亦是如此想……”谢衣叹息着闭了闭眼,走近乐无异,与他额头抵着额头。
“师父你答应我,我们拉勾,以前你都这样做……”
乐无异急切地摸索对方的手指,不料反被按住手腕压在墙上,下一刻便被谢衣侧头吻住。
柔软的嘴唇有些起皮,像干裂的树皮刺痛着彼此。谢衣用舌尖将他唇瓣上的细小裂口一点一点润湿抚平,齿间轻咬着含住,如品尝珍馐般细细舔吮——他本以为自己味觉迟钝,此时却尝出一丝苦涩的腥味,不知是泪水,还是鲜血的味道。
少年的身体止住颤抖,抬手想要环住他。谢衣却推开了对方,后退一步,从他腰间抽出昭明剑。
“等一下,师父还没和我……”
惊慌的声音从身后追来,谢衣身形微顿,却没听见跟来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听乐无异轻声道:“师父小心,无异等着你。”
笛声响起,萦绕在洞顶倒垂的尖利石笋间,下一刻,四下仿佛荼蘼遍野、莺啼翠柳,连脚下淬毒的暗河也化为了一池春水。
谢衣跃到石台中央,将血抹于剑身掩去剑气,而后抖开蔽膝,盘坐于地,长剑置于膝上。
水声拍岸,恍若夏夜的静水湖,他忆起多年前带着乐无异上山采药,牵住的手一年年长开,五指渐渐修长有力,直到有一年少年忽然挣开他的手,只肯跟在身后一路咿咿呜呜地吹口笛,也不管走调的笛声惊扰了多少月下湖上沉眠的杳蝶。
呵……真是吹得好听多了。
谢衣紧握住剑柄,侧头回望对岸,雾气中的隐约轮廓笔直地站着,芝兰玉树一般。
他慢慢眨了眨眼,有些不舍地转回目光。
沉沉白雾被风撕开一角,露出一鳞半爪的石台。潮气里有淡淡的腐臭,悉索响动从无数洞穴中齐齐传出,像是饿极的蛇群发现了猎物,鳞片翕张着涌出巢穴。
雾气转薄时,石台上的情形会被夜明珠投映在邻近岩壁上。一曲将毕时,一条“蛇”影忽然探出洞穴,乐无异顿时后颈汗毛根根竖起,险些吹岔一个调,方一犹豫,便见那“蛇”也凝在半空,不肯再向前半分。他忙强自闭目缓息,勉力令那春光和煦的曲意重回曲中,待再睁开眼睛,第二条“蛇”也现了身。紧随其后的是一片庞大的黑影,瞬间将谢衣的身影掩住了。
是蛊王!乐无异反应过来——先前看到的两条“蛇”竟是蛊王头顶的触须!
蛊王被连心蛊宿主的鲜血唤醒,碾过满地碎石,慢吞吞地将布满鳞片的巨大头颅探近谢衣。巨蟒般的虫躯渐渐盘踞了大半石台,后半截仍隐在洞穴中。
笛声悠扬,那只自乐无异体内化生的冥蝶翩翩飞来,无声地落在少年肩上。
一曲再毕,复而起调。谢衣依然毫无动作,任凭蛊王将他团团盘绕。
乐无异凝视着石台,见那蛊王的外形极像杳蝶幼虫。他记得杳蝶幼虫浑身长刺,背上却有一块几近透明的脆弱薄壳,下面便是跳动的心室,若没猜错,蛊王后背那处便是谢衣唯一的机会。
男子的手似乎动了一动。
乐无异微阖双目。下一刻,音律陡然拔高,鹤唳般的笛音在高高穹顶下拉出一道细线,像是风雨倾覆天地的暗号。他心中一凛,如有所感地猛睁开眼睛,果见一抹碧色剑光劈开白雾,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厉的嘶鸣。
动手了!
他不敢停下吹奏,只死死盯着岩壁上疯狂翻腾的虫躯。整个石洞摇摇欲坠,洞顶的石笋与细碎沙石兜头砸下,他贴住石墙站稳,笛音仍是丝毫不乱,直到巨响略有减弱,他立刻跳上摇晃的吊桥,冲向白雾弥漫的彼岸。
四面的夯土墙被“地动”接连撕开豁口,沙浪冲向下方交战的人群,漫过血迹斑斑的门槛和折断的刀戟。呼救声盖过了厮杀声,两军将领各领士兵急速撤退,不同语言的号令交织在一起,又一同湮灭在澎湃的沙响中。
却有一名满头发辫的异族男子逆着人流冲进正殿,爬上神农像的膝头。
“狼王?!”闻人羽仍留在正殿中,她刚将重伤的程廷钧交给同伴,回头见高处的安尼瓦尔环着手臂,神鬼辟易地对着慢慢涨高的黄沙。
“你怎么来了,没听见收兵的号令吗?”
“我堂堂狼王,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你管我。有人说我弟弟进了地宫,我得接了他再走。”安尼瓦尔抬抬下巴指着殿门,“你快从东门走,那里有梯子。”
闻人羽反而利落地爬上神像的另一只膝头:“我是天罡,怎能置同伴性命不顾?”又皱眉看着男人粗粗包扎的手臂,“况且你刚才还说要我看顾着无异,难道已经忘了么?”
安尼瓦尔像被塞了一嘴的硬皮饼,噎得只哼出一句本王不跟女人吵架,便闭上嘴。
他们低头看着殿中央的“莲花”,看着花萼、花瓣、花心一寸一尺地消失,直到整个地宫入口都被流沙掩住。
白雾中忽然现出一道细长黑影,竟是蛊王的触须朝吊桥横扫过来。尚在桥上的乐无异避无可避,不得不翻身跃入暗河中。身后传来喀拉巨响,吊桥竟被那强横的一击生生抽断了。
暗河里有蛊毒,乐无异不敢睁眼,一气游到对岸,毒水仍是渗入了腿上伤口,痛得刀剐似的。他踉跄地爬上岸,回头望见水面上漂浮的吊桥残片,不由忧心万一谢衣身上也落了伤,等下要如何回去对岸?
只是此刻已不容多想。蛊王巨大的身躯瘫软在眼前,像一堆抽筋去骨的肉山,而谢衣就坐在“山顶”上。乐无异瞳仁骤缩,注视着他举剑刺入蛊王后背,从伤口喷射出的汁液像是紫色的雨。不料下一刻,谢衣竟松开才没入心室一半的昭明,身子一歪,向着自己坠下来。
他勉强接住谢衣,二人一齐摔在地上。怀中人紧闭着双眼,竟伤得连呼吸都快听不到了。
血浸透了破碎的衣角,滴落在乐无异沾血的脚印边。他背着谢衣慢慢挪到石台另一侧,扶着他靠坐在岩壁旁,见其胸腹要害并无明显伤势,便搭上腕间脉博,心中猛地一跳——竟是濒死的脉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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