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异,补脾止泻之物乃是莲子,并非莲叶,花、叶、茎、果虽系同源,却各有功效,莲心止血,莲房化瘀,切莫混淆。”谢衣微叹,“你这年纪本是活泼好动,此地清苦,不若尽早返家,清姣亦是能教你这些的……”
“我不回去!”乐无异慌忙摊开手心高举过头顶,脸色有些发白,“我答应师父要好好用功,却又食言。弟子知错,师父罚我吧,就是别赶我走……”
“唉,为师并非此意。”谢衣摇头,见乐无异的眼里憋着泪,缓了语气道,“罢了,你跪一个时辰罢,下不为例。”
乐无异稍松了口气。谢衣俯身替他整理领口:“你拜入我门下那日,曾立誓所学医术仅为救人而用。为师罚你,并非因你游湖玩乐,而是你分明全无把握,却因惧怕责罚而信口妄断。医者一念可判人生死,凡有一丝差池,便是害人……今日的责罚,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以后我也都听师父的。”
“不必。”谢衣拍拍他的肩,“若无异发觉为师诊断有误,切记以患者性命为重,直言相告,无需顾忌。“
乐无异垂着脑袋点头,谢衣摘去他发间的水草,慢慢道:“你幼时坎坷,我救下你,原是愿你一生顺遂,再无忧思悔恨。医道不易,我先前不愿收你为徒,可你却像是……注定会成为一名医者。既为医者,你须谨记生命至为珍贵,而又永不重来。敬畏珍重,方能博极医源,以医证道。”
“师父放心,弟子记住了。”乐无异抬头目送着谢衣离开书房,忽然问道,“师父知道我小时候的事,那你……见过我亲娘吗?”
“算是见过,只是……”谢衣伫立门边,顿了一会才道,“再过几年,为师会将过去种种细说于你,届时……你便能想起她的模样了。”
秋风将傅清姣的家书接连吹到了静水湖,终于把恋恋不舍的乐小公子催回了长安。
“臭小子,有了师父就把老娘忘了!那儿有那么舒服?”傅清姣瞧着黑瘦不少的儿子,皱了皱眉。
“无异也想娘亲,有娘亲照顾我,自然是自己家舒服多了。”小小少年拉住娘亲的手晃来晃去,傅清姣再大的火也被晃没了。
“那,为何不肯回来?”
“师父养了许多漂亮蝴蝶,他家周围还有片大湖,能吃到新鲜的莲子,还有……咳咳。”乐无异神色尴尬地住了嘴,转了转眼珠,摘下脖子上的吊坠递给傅清姣道,“娘亲曾说,这是无异的亲娘留下的东西。师父拆开看过,说里边嵌了簧片,是西域制造的口笛,可以吹曲子听。”
“小心收好,别弄丢了。那你会吹了吗?”傅清姣摸摸乐无异细软的头发,把口笛给他重新戴上。
“只学了一首叫《在水一方》的曲子,调子可好听了。可是师父说我气不足,吹得上气不接下气,所以只教了半曲。”乐无异正色道,“师父他还会很多东西,无异已经和师父约好了,明年还要去。”
蒸笼揭开条缝,温暖香甜的水汽争先恐后地将乐无异团团围住。他深深吸了口桂花的香气,见蒸好的米糕颤巍巍地排在竹垫上,细腻柔软的雪白里缀着点点淡黄。他拈了块吹凉放入嘴中,绵软如丝的清甜立时溢满齿颊,便满意地点点头,将其余糕点封入冰窖,只待明后日启程带走。
晚饭后,乐无异回到书房,脱下外衣时见滚出一枚滴溜溜的赤色药丸。他记起白日所遇,忙拾起药丸凑近烛光,那浑圆的药丸致密光洁,朱色间嵌有一粒芝麻大小的碧色小点,手法十分细致。
习医多年,乐无异知晓药材炮制绝非易事——不及则功效难求,太过则性味反失。挑拣捣碾,炒炙煅煨,蒸煮掸淬,相比烹饪食材,制药的工序更为繁琐复杂。息馆药师的手艺乃当世顶尖,而这枚药丸的制药人竟也不分伯仲。不仅如此,正是这位大夫出手相救,白日那朗德男子才得以在不知不觉间疾病痊愈,千里迢迢抵达长安。
她到底用了啥药,效果还真好……
乐无异鼻尖凑近,只觉浓重的藿香味将其余药味掩去了七七八八,不由疑惑顿生,干脆切开药丸舔了些粉末,却仍辨不出那味治疗瘟疫的关键药材。
算了,还是让师父瞧瞧吧。乐无异打了个哈欠,想起醉仙楼的招牌牛肉酱每日限量供应,明日还得起早去买了带去静水湖,转念又想起谢衣的制药手艺虽是精湛,多年毫无进步的厨艺却堪称千古之谜。幸好自己悟性颇佳,不仅学会做药,还深谙药食同源的精髓,无师自通地成了个好厨子。
翌日一早,醉仙楼门口一如既往排起长队,然而几步开外的巷子前也聚起人。
店中小二回掌柜道:“巷子里躺了个乞丐,也不知是死是活……安民告示上说,要是有人昏在路边就得上报。我这就去衙门走一趟?”
二人声音极低,却仍被有心人听了去。队伍里一名褐发少年拔腿朝那跑去,围观百姓中有人认出他:“是乐大夫!快,大家快让开,让乐大夫过来!”
人群呼啦啦闪开一条道,少年却瞪大眼睛,怔忪地盯着地上的男人。
难道昨日诊错了?不,我仔细看过,不可能弄错,怎么今天就……
“乐大夫,乐大夫,您快给瞧瞧,这人是怎么了?!”
乐无异被唤回神智,二指探过那人的鼻息脉搏,又跪到他身旁,翻开眼皮检查瞳仁。
少年大夫的面容略带稚气,众人本暗暗为他捏了把汗,却见他手法娴熟神情沉稳,不由跟着镇定下来。少年大夫检查完,即从腰间小药箱里抽出一条狭长木匣,一连拈出数枚银针。众人正待细瞧,却觉眼前银光一闪,少年手起针落,已在那人人中与十指尖上连施了七八针。最后一针落下时,昏死的男人睁开了眼。
“醒了!醒了!”众人喝彩,有人指着乐无异药箱上的息馆纹章唏嘘:“这乞儿命大,能碰上息馆的大夫,定是有救了。”
乐无异松了口气,脸上却毫无血色——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他亲自诊过的朗德男子。他给那人喂了参丹,面色才见稍许好转,却仍是气若游丝,与昨日判若两人。
“乐大夫,他到底怎么了……会不会是瘟疫?!”话音刚落,立即有人向后退去。
“大家不要害怕。”少年大夫大声道,“我叫乐无异,是息馆的大夫。我昨日给他瞧过病,他身上没有瘟疫,此事可用息馆之名担保。”他说得斩钉截铁,人群很快平静下来。
“我眼下有急事要走开一会,哪位侠士愿意将他送去息馆,我随后就到。”
片刻后站出几人,上前扶起了乞丐。
乐无异谢过好心人,待他们走远便闪入一处僻静角落,取下腰带上的香囊嘟囔道:“师父啊师父,息先生远游未归,只能劳驾您老人家快来救人了。弟子无能,等师父救了人,再向你好好赔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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