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确实相信让杰克念个学位是为了他好。但我现在也意识到了,我当时说服他——好吧,是逼迫他——去读大学的方式不是特别温柔。
杰克之前告诉过我,他想给人设计纹身图案。憋着不对他直说我认为他去干这个太屈才,对我来说太难了。有一次,我指出他甚至连个纹身都有。“你对纹身的兴趣又从何而来呢?”我问。
他不说话了。
事后我越想这件事,我就越是回想起他经常跟我谈论过别人的纹身、穿孔和各种人体装饰。他喜欢别人打扮自己身体的方式。他一直用非永久性的方式在装饰自己的身体——眉环可摘,指甲油可撕,头发也保持在可以时不时烫个鸡冠头的长度。
我一思及自己在他这个年纪时有多不知所措,就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逼他做出决定。真是邪门了,我三十岁以前也一直在迷茫啊。我那会儿还在一个医学院当行政助理。我当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死守着一个男朋友不撒手这种事来的——我的家庭训诫爱好经常会导致分手。我那会儿就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这样发愤图强、这样未雨绸缪的一个人,还会过得那么茫然,那么难过。
对于年过四十这种事,我可谈不上有多高兴,但感觉比当年被“三十岁”这把杀猪刀抵在脖子上的感觉要好太多了。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二十多岁时过得平淡无奇。我念了个学士学位,又念了个工商管理硕士,去了几个俱乐部——在憧憬BDSM圈子多年、整天脑补别人怎么玩后,终于可以亲自体验了。我出去旅游了一些地方。我咖啡喝太多。我交了几个朋友,但都不长久。我报了个拍电影的培训班,然后发现比起拍电影,自己还是更适合看。
我不像杰克,不会跳舞也不会调情。我可以跟人交谈,这我很在行。但我不如他博爱。我只能爱几个人,我父母都不一定被包括在内。我十四岁之后就再也没在家里住过了。我父母和我大概一个月对一次话,在我的生日和各种节日给我寄内容很客套的贺卡。而杰克的爱多得好像足以分给每个愿意接受的人。
有一种说法,人活得越久就越明白。在某种程度上,我估摸着这话是对的。但人活得越明白,就越觉得自己无知。
要不是我在大多数时候都觉得自己能理解杰克的需求,也知道怎么满足他的需求,否则我真不知道自己凭哪点能给杰克当攻。
我爱他,
爱到我想到这件事的头几秒,自己都会被吓到的地步。就像是我们第一次亲吻那次,他体内的能量有一瞬间让我惶恐不已。
教授在讲无穷小应变,她的PPT底部有个图片上的岩石在笑。
所以我要拿这份爱怎么办呢?
我又要拿这份惧怕怎么办呢?
上课上到一半,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我实在太无聊了,所以点开看了一下。是康纳发的。
贝丝神经病。受不了了。咱俩聊聊。
我把叹气声憋了回去。我真的、真的不想掺和到这里面来。但我今天已经放过他一次鸽子了。而且下课时,杰克正好要跟威特迈耶开电话会议,我倒是可以借机消磨消磨时间。
三点半喝咖啡聊?
他回消息:好。这事儿太特么极品了。
贝丝和康纳我一个都不了解,只知道他们是室友,贝丝日常在桌面曲棍球比赛中赢过康纳和杰克。我没什么兴致认识他们。杰克跟我谈起他们时,我听着总感觉他们有点……这么说吧:肤浅,小气。行吧,我也许确实是有点嫉妒他们整天跟杰克一起混。他们比我年轻比我好玩,杰克跟他们能谈好多我根本不懂的东西。
但嫉妒对于一个攻、一个人事总监来说,是不该有的情感。
我试图回忆杰克那些闲聊的内容。贝丝最近跟某个人谈恋爱,康纳讨厌她的新女朋友。
坐时光机回到中学时代,还有比这更好的方式来度过下午吗?
康纳和我说定了在一家咖啡店见面。我继续努力集中注意力听老师讲正交投影。
十分钟后,贝丝发了个短信。
康纳跟你说什么了?他说的话一句也不能信,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能见一面吗?
老天爷啊。
我们一起见一面吧,我建议道。
不行!他在,这天我就聊不下去了。
A&L有个四步调解流程,每当两个或两个以上员工有矛盾时,我就要按照这个流程处理。这个流程叫“深评换提法”——这名字起得挺不靠谱的——而且对我来说有点太老气横秋、太居高临下了。但它出奇地好用。我甚至还不时在杰克闹脾气的时候试一下。
第一步:深呼吸。由我来力劝参与者“慢慢吸气,横隔膜展开。慢慢呼气,体会紧张感从指间流走的感觉。”
第二步:评估现状。我引导参与者用自己的话陈述目前的问题。
第三步:交换立场。理论上大家都很讨厌这一套,但他们真做起来就乐在其中了。我指挥参与者假装自己身体互换。我给他们剧本,让他们扮演彼此,不允许他们做任何带有恶意的模仿行为。参与者们要融入角色,阐述不同的个人观点,这样一来可以使冲突化解得更加顺利。
第四步:提出解决方案。折中的最佳。我会评估情况,看参与者对彼此的想法如何,鼓励他们往积极的一面思考,让他们握手。参与者关系倍儿棒地回到职场。
我不知道“深评换提法”对两个反社会人格的大学生管不管用,但我确实对人际冲突有所了解,尤其是易燃易爆炸的二十来岁愣头青。
我给贝丝发了个短信,建议她和我于三点四十五在我和康纳约好的那家咖啡店见面,而且为了省事,对康纳也会在场这件事只字不提。调解时,使诈有时是必要手段。我曾经用食物把两个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员工拐骗到了员工休息厅,并当场给他们俩来了一套“深评换提法”。
“词素瘾君子”还有一首歌,叫“死了都要当朋友”。杰克曾经放过几次。
死了都要当朋友;
绝对不和你分开。
你是我外带杯的盖,
是我被尿泡过的雪。
我在A&L有朋友。我有志趣相投的朋友,但我没有密友。我为了事业放弃了很多。
教授已经讲到有限应变了。
我坐立难安,根本静不下心。
我决定用杰克的手机看一眼电子邮件。平时我是不提倡在课堂上干这种事的,但这次例外。我想进我的工作邮箱,但手机已经登录了杰克的账号。我本想退出这个账号,但来自罗莎·霍尔库姆图书馆的约翰·格罗根在今天11:18给杰克发了一封电子邮件。
我点开。
亲爱的帕克先生:
罗莎·霍尔库姆图书馆很遗憾地通知您,由于您违反了我们的考勤制度,您已经被解雇了。详情请看劳动合同。
谨上,
乔治·格罗根,
韦尔斯顿社区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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