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啊,”提到这位小师弟,晴明还是了解的,毕竟他和自己算是前脚后脚离开平安京,“他去出云了。”
“哎?”
“现在不是神无月吗,神明们都去出云聚会了。那里正是麻仓一族的族地所在,想必是回去侍奉神明大人了吧。”
“真是了不起啊。是神明呢。”源博雅点头感慨,看了看生机勃勃野草蔓延的庭院,如水的月光下所有的花草树木都披上一层白纱,连院中的小池塘也倒映着天上的月亮,散发着银光,十分美丽清雅
正值秋季,晚上的温度已经降了下来,一阵夜风吹过,花草摇晃,水纹轻漾,居然叫博雅有了一种冷清之感。
他思考了一下这种感觉到底从何而来,很快便找到了答案:“对了!晴明,你上次不是说白兰小姐很快便会回来吗?怎么还不在?从她上次被妖怪掳走已经有一个月了吧,真的没关系吗?要不是你和叶王都说她没事,我都要忍不住去请忠行大人和渡边纲大人前去营救她了。”
源博雅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实在是有些挂心那位美丽如今晚月色的姑娘,那可是被妖怪掳走。要不是晴明和叶王再三源博雅保证她没事,他这几日早就愁掉了头发。本以为晴明这次离京是去接白兰小姐,不想他还是一个人回来,让源博雅好不失望。
叶王不在,白兰小姐也不在,晴明的宅子可不就冷清了下来。
本以为好友会笑着调侃自己“如此挂心白兰小姐,是否对佳人有意”,反正晴明偶尔也会这样打趣源博雅,后者早已习惯,不想这次他说完之后过了好久,晴明依旧不发一言。
源博雅停下食箸,讶然抬头看去,只见一头黑发随意披散在肩的白衣青年一动不动举着酒杯,低头凝视。不说话,也不眨眼,就连低头的角度都跟刚才一模一样,仿佛化成了一具木雕,在源博雅发现前就再不能动。
率直的武士心下一慌,下意识抬手抓住晴明的肩膀晃了晃:“晴明?!”
让他松了口气的是,安倍晴明并没有真的变成雕像。他手中的酒液被博雅晃得在杯中撞了撞,溅起几滴飞出来,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几点深色印迹。身着狩衣的阴阳师扎眨眨眼,慢慢抬起头,卷起红润的嘴角笑了:“博雅怎么如此惊慌?”
见他神色如常,连调侃自己的口吻也和原来一模一样,源博雅松了口气,收回手摸了摸鼻子:“你突然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像我在宝象琵琶那次一样,中了妖怪的咒呢。”
那次源博雅不慎将自己的真名交于一个妖怪,被对方施了咒,动也不能动,那种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感觉至今还让源博雅心有余悸。
“放心吧,博雅,作为一名阴阳师,我可不会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名字交出去。”晴明眨了眨眼,微笑着说,那眼中的光芒却黯淡了不少,“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什么?”
结果安倍晴明并没有回答,反而向博雅提问:“我有一件事想要向博雅请教。”
博雅已经习惯了好友那令人捉摸不透的说话方式,一口气喝完杯中的清酒,赞美般地咂咂嘴:“没问题,你说吧。”
“若是博雅喜欢一女子,想要向其表明自己心意,但在表明前便知晓那女子不会接受这份感情,博雅是否还会说出来呢?”
“噗——”源博雅一口酒还没咽下就化为漫天水珠喷了出去。他实在太过惊讶,喷完之后,连清理姿态整理衣物的动作都顾不上,猛地转头瞪向好友,结结巴巴问:“你,你说什么?”
安倍晴明弯眼一笑,却不作答。
源博雅呆了半晌,脑子把那句话翻来覆去颠倒琢磨了好几遍,确定自己没理解错后,才小心翼翼询问好友:“你……喜欢上谁了吗?”
风姿举世无双的阴阳师笑着叹了口气:“博雅,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看他那样子、那眼神,源博雅没敢继续追问下去,心里掂了掂,已经回过味来,猜到晴明喜欢的人是谁了。
不过也是,那么美的姑娘谁不喜欢,就连源博雅自己都动心过一瞬。
面对好友催促,博雅搔了搔头:“如果是我的话,还是会说的吧。”
安倍晴明明显一怔。
“无耳山得无口花,心事初来无人识。”源博雅念了一句以前跟晴明一起退治妖怪时所了解到的和歌,望着默然不语的阴阳师诚恳道:“我一直不觉得是这样。与其隐瞒自己的心意,希望无人知晓,倒不如‘深山深处意,却望有人知’。”
晴明抿嘴一笑:“这句也是古今和歌集里的句子吧。”
源博雅点点头:“真厉害,这世界上有什么是你安倍晴明不知道的呢。这还是上次在宫中执勤时,右大臣家的公子念了我才知晓。”
晴明却再次叹了一声:“我不知道的太多了,只是博雅你没发现。就比如说,我不知道自己表明心意后,那位姑娘到底会如何作想,我的本意是希望她开心,并不希望她因为这件事而苦恼。”
“所以晴明最后还是没有说明吗?”
“是啊,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今晚望着这凄美的月色,想起了她,终究还是心有不甘。”
“……我倒觉得这样挺好。”源博雅说出一句叫阴阳师也想不到的话,“晴明实在太过温柔了。这样温柔的话,很容易在感情上受伤啊。”
会在感情上受伤啊。
晴明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低下头,注视着杯中的月光。
人类都喜欢美的,好的,叫人赏心悦目的事物,安倍晴明也不例外。
一开始只是觉得好看而已,后来为了驱除她身上的妖气方便进宫面见天皇便接到自己家中,然后相处久了就觉得很有趣。大概从觉得有趣那一刻,就开始了吧。
不知不觉,便深陷其中。
深山深处意,却望有人知。
希望她能知晓自己这心意,却又明白如果真的说出来,会叫对方为难,那倒不如不说罢了。这样就算难受,也只有一个人难受,比两个人一起为难会更好。
轻轻晃了晃酒杯,望着漂浮在白瓷杯壁里的弯月一阵晃动,泛起一阵碎冰雪屑般的银光。
离开前,月色太好,情难自禁,一不小心便脱口而出,但一触及那对透亮的紫色瞳孔,安倍晴明又冷静了下来,退回原位,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他啊,做过最出格的事,也不过是抬手拍了拍她的头。
抬起头,在博雅担忧的目光中,白衣乌发的青年弯眼一笑,举杯乘着天上的弯月,仰头一口饮尽。
冰凉的酒液顺着喉咙滑入腹中,仿佛这样就可以将万千情绪一起压下。
等到源博雅离开晴明家中时,细颈酒壶和两盏酒杯都已空空如也,两碟烤鱼也只剩下骨架面对面放在食案上。
安倍晴明侧躺在檐廊下,注视着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庭院,目光悠远清亮。他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几不可闻,让式神樱和桃都误以为主人已经睡着,特意去屋里取来羽织,欲披到青年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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