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安抚地看着白玉堂,眼神宁静清澈,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很容易让人有倾心吐胆的欲望。于是白玉堂这些天的经历,也就简单明了地流淌出来。
白玉堂接近顺三,发觉不对抽身已晚,负伤逃离后,在郊区接应他的人名义上帮他藏身,把白玉堂载到莲花山小镇,同时却报告了驻防在镇上的日本人,白玉堂咬紧牙关不肯承认,急于邀功的日本宪兵头目一下午刑讯无果,决定连夜押到司令部,白玉堂佯作昏迷,抓住机会逃出驻防大队。
烛光里的白玉堂,头发凌乱,英俊的脸庞瘦得线条分明,眼底泛着低烧的淡青,晶明的眸子里没有了初见时那种什么都无所谓的傲气,展昭突然觉得其实那也许只是给人的错觉:白玉堂的气场中散发的不是高傲,而是孤独。
远离亲友,独闯虎穴龙潭的紧张;独守秘密,行走于夹缝之间的寂寞;身负家国重任,承担双重骂名的酸涩;命悬一线,前路迷茫未卜的不安……汇聚成刻骨的孤独,无人能说。
白玉堂相信展昭能够理解。
一路上他已经知道,安庆起义失败后,展华章的妻子怀着身孕漂洋过海来到日本,却没有找到应该来接应的光复会同仁,沦落到洗衣为生的地步。展昭出生后母子俩更是备受寒苦,任人欺凌。展昭七岁丧母,和展华章的日本友人日向松平医生偶遇,被收养并且接受教育,十七岁送回国内,凭借光复会旧日的关系辗转进了黄埔军校,于是隐姓埋名,一过就是七年。
展昭,比他更加孤独。
烛光在两人眼中闪动,连在手上的锁链已经有了体温。
展昭铺开被,熄灭烛火,和衣在白玉堂身旁躺下来。白玉堂本来伤病交加,一路上已经很疲倦,却无法放心入睡。从进大风客栈的门起,他就觉得那些向他和展昭投来的好奇眼光里仿佛夹杂着一股隐隐的森寒之气。他特地把屋里的每个人都打量过一遍,都一副凶神恶煞相,看不出谁比较特别。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既来则安,见招拆招就是。而且白玉堂心里明白,又累又饿,既病且伤的自己,很难在风雪里再支持步行四十里。他知道展昭也并非毫无所察,因为他在四处扫视时,感觉到展昭会意地握紧了他的手。
此时此刻,展昭的呼吸就在耳边,平静和缓,像他的声音和眼神一样令人心安。转脸看去,映着窗外的雪光,展昭清英的侧脸如同沉静的玉像。轻轻伸手,沿着锁链一路摸索过去,触到被下温热的手指,心里竟有什么地方动了一动。
白玉堂静静把手放在展昭手边,感觉着传来的温度;另一只手悄悄伸到自己腰际摸了摸。
那里藏着从展昭身上摸来的钥匙,他在半山崖老树上当着展昭射进峭壁的,只是一片碎石。
大风客栈前厅,一个满脸胡子的中年人结帐出门,上马飞驰而去,没入阴沉的夜幕。
一样的夜色下,十里洋场却是灯火辉煌。
白锦堂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防弹玻璃窗上自己的面容和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交叠在一起,惝恍迷离,亦真亦幻。
“您吩咐的事,我已经办好了。”丁月华低声说,眼睛里颤着异样的光。
“办了就好。看看这个。”
白锦堂转回身来,指了指桌上新汇总上来的贷借对照表和损益计算书。丁月华拿起一看,不禁倒吸冷气。
白氏公司近几年来和日本人合作,日商投资的股份占的比例并不小。战事起后,虽然原材料和**价格一涨再涨,白锦堂坚决不提药价,收益减少,导致原先投资的一些股东颇有微词。近两个月以来,日方明兜暗转,威逼利诱地向各个小股东高价收买零散股分,被收买的股东缄口不言,等白家眼线层层报到白锦堂手里,日方控制的股份已经接近百分之四十五,而且近日来租界还有传言说,白家有意主动转让股份给日商!风声一出,连白锦堂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在世人眼中他这个汉奸的名声是顶定了。
一旦日方取得控股权,就会重组董事会,遣散管理层。而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白锦堂,也必然面临在公司内部被架空,在民族面前成罪人的绝境。
“这几年来我和日本人打交道的态度,他们心知肚明。这前前后后的事,不过是借机从不同方面给我施压,逼我真心实意当汉奸罢了。”白锦堂眉宇间升起微笑,“而且租界有情报来说,中统已经决定了要杀我。月华,我在花旗银行给你开了帐户,什么时候我有不测,你就远走高飞吧。”
丁月华站在地板上,只觉得脚腕几乎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白家收养她二十年,锦堂和玉堂,在她心目中已经是亲人。
白锦堂又似乎自语了句什么,丁月华没听清,正犹豫要不要开口问,白锦堂已经微笑着让她通知公司管理层晚上开会,然后摆手让她走了。
白锦堂转向窗外,目光穿过层层夜雾,仿佛一直照到无限远处。
千里之外的关东山区,浓云低压,风阵阵大起来,又是要下雪的光景。
从地处深山的丁家庄到两山交界处的大风客栈,路不止一条。去通知丁家庄展白二人已经到大风客栈的人为了快送消息,走的是近路。而二当家丁兆蕙却是带人特意绕远前来,因为今天约好在这里见面的人身份特殊,不得不防。
两下刚好错过。
沉沉暮色下,一队军用卡车护卫着汽车开到大风客栈外,伪军跳下卡车,哗啦一下包围了客栈。老板娘赶出来迎接,转脸看见丁兆蕙一行人也打马而来,急忙把两方让进厅堂落座,摆上酒菜。丁兆蕙进门之前就瞄到来了大约二百荷枪实弹的伪军,心想大哥叮嘱得果然对。
伪军军官向丁兆蕙拱手道:“请问您是……”
“二当家。”丁兆蕙接口,拱手还礼,“这几天丁大当家身体不好,不能下山,老总多包涵!”
伪军军官满脸堆笑:“一样一样,好说好说!跟丁二当家见面约得这么顺利,是兄弟我的福气!兄弟叫印庆,驻在怀德,听说皇军来剿陷空帮,真是吓了一跳!皇军让我负责磨花山一带的治安,实在不想动刀动枪!明人不说暗话,丁家庄名声在外,要是能为满洲国效力,前途无量啊!皇军正出钱出人招募皇协军。兄弟为表诚意,运来了一百条枪,五十箱子弹,一万大洋,只等两位当家同意,立刻运上山来!”
丁兆蕙气血上涌,知道自己要是立刻翻脸,没便宜好占。脑筋一转,举酒笑答:“不瞒老总说,昨夜莲花山那边枪炮一响,我们哥俩心里就没了底,凭丁家庄这点人,哪能鸡蛋去和石头碰?有心表表诚意,只是没人引荐,怕皇军嫌弃我们是胡子出身!老总大驾光临,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于是双方各抒热情,你来我往,看得在场众人都目瞪口呆。丁兆蕙满口答应,不住地劝酒,称呼从老总变成大哥,简直亲如一家,一面指责老板娘还不给外边站岗的皇协军兄弟们烫最好的酒暖暖身子。印庆却滴酒不沾,还以弟兄们执行公务不能喝酒为名,拦住了老板娘。他看着正表白心曲的丁兆蕙,眼角散出点邪光,从怀里掏出张边缘已经残破的告示,摊到丁兆蕙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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