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吧。”
话一出口,白玉堂猛然觉得自己问得不妥。无论是他自己的判断,还是刚刚卢方的话里话外,传递出来的信息都是:虽然在这些人眼中展昭足以称得上英雄,但展昭并不以此为荣,甚至不愿提起。
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白玉堂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展昭的温和亲切之下蕴藏着强韧的力量,就像雪水化成的深潭,一眼看过去分明是那么清亮平静,站在岸边,却怎么也看不到底,不知道里面是否潜伏着携雷掣电的蛟龙。
白玉堂觉得自己脑子大概烧坏了。第一,他竟然问出这种无聊问题;第二,他竟然在为这样无足轻重的一句话而……后悔?
后悔!在他白玉堂的词典里,这两个字是头一回出现。
听到白玉堂的问话,一抹笑意出现在展昭嘴角,他站起身来,端着姜汤来到床边,欠身坐下。
“什么?”展昭问。白玉堂借着台阶立刻摇头:“没什么。”
四面火墙烧得房里温暖无比,加上红糖姜汤热乎乎地冲下肚来,白玉堂额上渗出了细密汗珠。展昭伸手探探,松了口气,拿过毛巾替他把额上身上的汗搌干,盖好被,微笑着揭开床边的盖碗,一股酸甜的清新热香飘出,引得白玉堂舌根津液直涌,眼里不由得生出一点渴望。
“山楂烤熟捣碎,是治冻疮的偏方。”展昭解释道。白玉堂喉间响起一声压抑着的吞咽,眼睛只顾看着自己冻伤后开始发红发肿的手,以此来揭过小小的尴尬。展昭拉过他的手,用山楂泥涂抹着失了形状的手指手背。热热的感觉一直暖进白玉堂心里,不知怎的,就生出一点温馨来。
忽然想握一握展昭的手,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怎样的身份,今后是敌是友,此时带给他的温暖,他很想表示一下感谢。
但是,在经历了那样一番惨烈的血雨腥风后,此刻的阳光、甜香和宁静令他不忍用任何语言和动作来干扰,仿佛这一切都轻柔得像梦境,惊破以后,又是无尽无休的明争暗斗。不如,就任性地让它,长一些吧……
耳边又听见展昭宽慰似地说:“白兄只管睡。手脚受冻时间还不太长,寒气化出去就好了。”平静的声音,仿佛有安抚人心的力量,白玉堂顺从地闭上眼睛,竟然在土匪窝里就这么睡着了。
几十公里外的长春同样是夜幕笼罩,关东军部青木贤二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手握兵权的青木贤二的年龄并不大,刚过了三十一岁生日,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然而满洲国成立不过几个月,各种事务就让他觉得自己迅速地老了十几岁。
宽大的办公桌前站着翻译官兼秘书长东条智化,这是个瘦高挺拔的青年,黄色军帽下的一张脸白晳干净,狐狸般的细长眼尾向上斜扬,只觉清秀而不觉狡猾。眼里有血丝,显然是连续熬夜的结果。
青木贤二看智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于是推开文件,扶扶帽檐,坐正身体,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浮起苦笑。示意他说话。
听智化简要地把事情说完,青木贤二脸色变得沉冷阴寒。
“刺杀高桥的疑犯越狱逃进了莲花山?驻防大队的人连一伙土匪都对付不了?高桥次长负责接应从上海送到哈尔滨关东军给水部的货物,他一出事,牵连得太广,如果军事秘密泄露出去,后果不可收拾。”
“要不要派军队剿灭陷空帮?”智化问道。
青木贤二皱眉,手指抵上太阳穴沉思良久,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智化说道:“东北匪患猖獗,令人头疼。不清楚嫌犯的确切身份来路,这事棘手得很。嫌犯莫非有三头六臂,能从戒备森严的驻防大队逃走?”抬头盯视着智化,“东条君,请你负责查清疑犯逃走的始末,我总觉得,这里面有文章。”
智化敬个标准的军礼,转身出去时,细长的眼角透出转瞬即逝的复杂神色。
入夜,寒气四逸,莲花山上展昭的房间里依然温暖。墙角的炭炉上热着红泥砂锅,炉火透过缝隙在棚顶上曳动,是唯一的光源。
展昭守着白玉堂,闲来无事,在桌上铺块绒布,拿出随身的手枪,拆开来擦拭。
白玉堂听到轻微的金属摩合声而睁开眼睛时,透过房间里的一片晦暗,看到的就是展昭颀长有力的十指以几乎看不清的速度组装起一把银灰色勃朗宁。白玉堂的眼晴放出光来,即使是他自己来装,也不可能更快,而且展昭的动作轻捷无声。以白玉堂对声音的敏感,狂风怒号时能听见一百米外枪械上子弹,可展昭就在离他不到三米的地方装枪,当他睁开眼睛看时,已经装了三分之一!
迅疾猛厉得像猎豹,轻巧敏捷得……像只猫。
展昭组装完毕,立起枪管看了片刻,轻轻放在桌面上。满室的暗色中,展昭的眼神好像在发光,严肃笃定,没有一丝感情。看着这样沉静凌厉的展昭,白玉堂几乎要怀疑他是否真的曾经和自己在四月的明月华灯下优雅邂逅,他是否真的曾经有过白日里如沐春风的轻柔。
寒意从心底袭来,如果是在战场上,没人希望自己有这样的敌手。心中最深的某处倏然沉下,莫非那天大哥的伤和他有关?
必须要尽早……弄清展副参谋长的真实身份。
火机一闪,油灯晕出满室柔光。展昭望向白玉堂的眼里,依然是恬淡而关切的笑意。
如果不是伤口一直疼得真切,白玉堂几乎以为点灯之前看到的展昭,只是一场梦了。
不,不是梦。那笑意下面分明有点什么他看不清的东西在闪烁。折入白玉堂心中,唤起的是敬佩和戒备。
“白兄醒了。”一碗热腾腾的红豆瘦肉粥放到床前的小桌上。白玉堂支起肩膀要起来,展昭很自然地伸手来扶,白玉堂微微侧身,不露痕迹地避开了展昭的手,整个人已经倚在了床头,可是被子却没有长脚自己跟过来,白玉堂动作的代价就是整个下腹几乎完全露在被外。好在白少有了之前的经验,反正也已经被看光,大大咧咧地把被一拉,端起粥碗喝光放下,发现旁边多了个白瓷盖碗,展昭伸手揭开,放上勺子,送到白玉堂面前。
精心捣制的山楂泥晶莹红润,清甜中散发出椴树蜜的温香——更加诱人的滋味。白玉堂不无尴尬地怔住,自己只是看着治冻疮的山楂泥咽了咽口水而已,这一点心思居然也被不动声色地看透,这个人的心有多细?如果与这个人为敌,胜算……到底有几分?
白玉堂压下眼底的锐光,礼貌地笑了笑,接过盖碗,一口一口吃下去,却完全没有香甜的感觉。
展昭坐在一旁看着灯光下白玉堂线条分明的脸。白玉堂没发烧没发飚也没冷笑的时候,泽琰二少浑然天成的翩翩风度就又回来了许多。刚刚白玉堂接碗时脸上出现的微笑,和他在酒会上看过的完全一致——英气而有杀伤力的白少式礼貌微笑,是内心已经高度戒备后的信号。
好。
“白兄要去过堂?”看着白玉堂吃下最后一勺,展昭开口问道。白玉堂想也不想地回答:“展五当家跟几位当家熟络,帮我定个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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