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立正,彬彬有礼地向展昭做了个请的手势。
展昭敬礼,退后几步,转身离开。
雨停了,抄手游廊边的路灯在夜雾中扩散出团团黄晕。展昭顺着游廊向前走,虽然穿着军靴,脚步声并不重。
西安在后面陪同,或说是监视。看展昭一直向前走,监视者善意地提醒:“后面是祠堂,那没人。”
展昭没有回头:“几年没回来了,我想去看看,上炷香。”
西安不以为然:“干我们这行的,还信鬼神?要是有阴司报应,早不知死几回了。”
展昭脚步定了定:“不为因果,只为敬意。”
他不再管后面的西安,径自向前走。
祠堂不大,清时遭过兵燹,后来包拯主张重修,里面供了一张徐达画像。入夜之后没人值守,门是敞开的,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展昭走进去,西安极有眼色地按着打火机,把像前的油灯点亮。
火苗在展昭眼中摇曳。
清党的巨网刚织成时,包拯曾经对他说过,高层之中永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为同胞,又为同袍,斩尽杀绝有违公理道义。如果哪天你面前的路走不下去,需要一个和黑狐颜色相同力量相当的高级特工,就到这里来。他等着你同尽中国特工之责——他不会叫你御猫,他会叫你南侠。
祠堂还没落成,展昭就北上奉天。而现在回来,早已物是人非。
面前是无知无觉的画像。
身后是虎视眈眈的西安。
展昭感觉到时过境迁四个字的分量。
但他还是拿起一把香,就着西安手里的打火机点燃,插在香炉上,低头敬拜后,举目仰望。
龙虎气魄的徐达隔着时光向他发问,大明之后,中华安在?
展昭无法直视这双眼睛,他把目光移向徐达背后的祥云。
黑瞳骤定:工笔图案纤细规则,而昔日所受的训练让他对一切按规则排列的信息都十分敏感。
一层层,一卷卷,重重叠叠的祥云,一字字,一句句,此起彼伏地吟唱:长相思,在长安,长相思,在长安……
长安,长安。
今天的长安城,已经叫作西安。
而他所知的西安,在南京身边跟了至少十年!
他正在被考验试探和甄别,面前的状况极可能是一个陷阱——对于包拯的调离他至今毫不知内情,焉知南京不是算准了他会来到这里!
展昭掣枪回头,眼神和枪口同时锁定西安,目光清泠,像要照出他的原形。
西安伸出手,掌心是两粒铁灰色钮扣。
“这是你放进去的那两颗,我换了。虽然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细节,但我想以此交换你的信任。”
展昭举枪低喝:“长安?”
西安拔枪之快出乎展昭的想象:“南侠。”
枪口后的眼神在凉雾中撞出电火,两个身经百战的高级特工在判断对方的真诚。
除了房檐缓慢而有节奏的滴水,再没有任何声音。射界重叠着射界,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或一触即溃。
展昭率先收枪微笑:“西安兄的玩笑开得真大,展某险些失手伤了自己人。”
西安把枪插回枪套:“夫子庙有个新近才红的歌女,去捧捧场?”
展昭低眉,压下肩后的伤痛:“好。”
西安亲自驾车,载着便装的展昭开出瞻园。夫子庙离这里并不远,入夜的秦淮,灯火盈眸,满河笙歌。
“难道刚才你不担心,我会把你拿下送给南京?”展昭向西安的背影发问。
“如果你不可靠,我会在你有异动之前杀了你。”西安在后视镜里笑了笑,“居调查科暗杀名单之首的北侠,亲自来电让我为你提供援助。”
“你能提供什么?”
西安单手把着方向盘,回手递给展昭一把药片,“退烧消炎补充体力的都有,为了不引起南京疑心,今夜不回瞻园。”
展昭接过药片,嘴角苦笑:“就这些?”
“还有,”西安看着挡风玻璃前的道路,“干净的十五分钟,从现在算起。”
“够了。”展昭眼神沉静,“去雅情轩。”
西安踩下油门,如炫车技。
夫子庙最有名的雅情轩,有最红的歌女,也有最通达的情报。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它是望华堂的分舵堂口。
进了门,有人过来迎接,展昭对他打个手势,对方立刻一惊,把展昭请进后堂。
勃朗宁的弹夹被拆开,镌着华章名字的金片在灯光下一晃,堂口主事立刻肃立拱手:
“望华堂欠华字辈展大侠一桩人情,敬等少侠差遣。”
僻静小巷的一所民宅里,白玉堂的两粒灰色钮扣摆在花梨木桌子上。一身短靠剃着光头的白寿盯着钮扣上的刻痕,面前是几个精悍的白家保镖,旁边坐着风尘仆仆的白喜。
白寿拿起钮扣,翻来覆去地看着:“白喜,二少爷让我们分成两路,分别听他和展少爷指挥。你去跟展少爷,”他嘴角发出不屑的怪笑,“剿咱们白家。”
白喜虽然旅途疲倦,仍然是一副笑样子:“我说白寿,我还是不喜欢你的名字,姓白叫什么不好,偏叫个寿,寿衣寿材寿终正寝,你那一脸杀相就是没福,怪不得瘦得像棺材板。”
“福禄寿喜财,我轮到叫这个,也没办法。”白寿打了个哈哈,“我知道你也想跟着二少爷,不过这次没机会了。”
白喜:“忘了告诉你,大少爷明天中午到南京。”
雅情轩里,西安在前堂喝茶听曲,手下匆匆赶到,挤到西安身边。
“告诉你们快点跟着。”西安冷眼低声训斥,“要是开始抗战,这种行动速度,是打算把命白送给日寇?”
手下不敢吭声,西安扬扬眼神:“他在花厅挑姑娘,你们去把帐会了。”
手下刚要抬脚,展昭从花厅门口走出来,坐回自己座位。侍者赶快过来,给展昭面前的茶盏续茶。
展昭端起茶盏,圆盖荡开茶叶,轻啜一口,目光闲闲投向小戏台上唱评弹的女子,打了个转,又无聊地散开。
西安往展昭身边挪了挪,笑道:“没有看得上的姑娘?哪天我领你去芳雯书院,挑个没出过门的绝色。”
展昭敷衍地点点头,想到受审的白玉堂,他胸中熬煎得比壶中热茶更甚,全无心情和西安逢场作戏。但这戏还要演下去,他是一个被即将到手的将星耀花眼的军官,要在外面度过逍遥自在的一夜,算作领上峰的恩赏。
长城内外狼烟起,秦淮犹唱后庭花。展昭仰头把热茶喝尽,伴着喉间苦酒般的灼烧感,杯子在手中碎裂。
晨光透过烟罗软帐,照到展昭脸上,他立刻睁开眼睛。强迫自己睡了两个小时以后,虽然伤口仍然痛得鲜明,但精力还是得到了恢复。
腕表指向六点半。
在上海,九点半开始和谈;在南京,九点半开始庭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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