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见被抢走了剑,脸色微变,将伞身拢在怀中,止步喝到:“沈问!”
江岁白手中的细剑一颤,剑意散尽,被他内功所凝上的霜气亦消,剑脱了手,飞梭似的窜进伞柄。
江岁白两手空空,目眦欲裂:“你到底跟我师父什么关系!”
“我拿他的三十年阳寿给了你!”男人不堪其扰地将伞扔在地上,割开手腕,却未见血,其中逸出团团黑气,游入伞中。
“沈问,你自己出来说!”
男人捂着手腕,伤口并未愈合,黑气仍不时飘散,他看着自己的身体渐渐瘪下去,面无表情地骂道:“糟蹋了我一副好皮,回头又会被老白唠叨——看在你追上来的份上,我告诉你,江岁白,要是不想你师父魂飞魄散,就少他娘天天惦记着去湖底找尸骨……”
他的声音亦随着皮囊塌陷,渐渐变得微弱,终于消了音迹。
像衣服一样的人皮,软软曳地,不一会儿融进雪水中。
☆、第六章 昭昭晖光,独逐月轮
近乡情怯,莫过于此。
江岁白盯着陷进雪里的伞,一动不动。
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
他怕梦醒。
沈问也不敢动。
他藏在伞内幽深的黑暗里,本都做完了最后的诀别。
无常鬼给他渡的鬼气充沛,足以让他这一时破开伞剑的桎梏,甚至靠近徒弟周身,不受他那血煞屏蔽。
但他还是不敢现身。
怎么可能敢呢!
那样迷乱剖白的心思,那样羞惭卑劣的遗书,本是为了让徒弟放下过去,着眼未来——哪怕让他恨自己,也在所不惜。毕竟阴阳相隔,再无相逢缘分——然而他却视若无物,还是这么一步步,义无反顾地追上来。
而他沈问的心魂,在这湖边一同守着的三十年,连一丝一毫的磐石也未磨销。
藏着这样一日日浓厚的心思,他有何面目再为师为友?
再显出身形,无非惹人厌弃罢了。
可他连想一想徒弟厌恶的表情都不敢,怎敢动弹呢?
……
“师父,你出不出来。”半晌,江岁白蹲下了身,朝雪中长伞问。
“你要是再不出来陪我,我就投湖,跟你的尸骨作伴去。”江岁白说着,抄起伞就往湖边走,他故意不运功,任脚在雪中冻得赤红。
雪渐渐下的大了,方才他僵立多时,肩上发顶皆落雪。白衣,白发,白雪,色泽相仿,便并不明显,只是微冷。
身体不冷,心冷。
倏忽肩上一凉,一只冷冰冰的手帮他拂去了积雪。
“哎,徒弟啊——”
他的心,就这么简单地,热了。
……
“那时……为师的确,的确找不到能治愈你更合适的法子了。”
沈问结结巴巴的,差点要以为自己不是鬼了。
江岁白拉着他的手,去哪也不放,无论做什么,也仅用另一只手。这会儿回到岸边,一件件往身上套衣服,磨蹭了半天,终究没法儿用一只手系腰带,理直气壮地将一端递给他:“帮我。”
他凑的更近了,胸膛几乎贴住沈问的身体,左手绕到背后摸到沈问的手,顺着牵起下垂的另一端腰带。整个过程,他的视线一直定在沈问身上,似乎怕一转眼他就跑了。
沈问像是听见自己心脏鼓动,热血上涌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他真是鬼吗?
“那人为何不让我捞你的尸骨?”
耳畔热息阵阵,沈问回神,讪讪道:“当时与他说定三十年的买卖,我本该重入轮回,却不成想掉进了湖底形成的一个天然法阵。”
“那法阵有固魂之效,尸骨存在里头,三魂七魄相守,既不入轮回,又凝而不散。”
“三十年的寿数他依约划给你后,转眼却寻不见我的死魂,以为我耍花招,气急,便跑来这里守着等我露马脚。”
“见了我,却不知我的事如何触动了他,他消过气,又帮我挪进伞中,说是惩罚,其实正合我心意……”
说到此处,沈问苦笑,举起相连的手,硬转话题:“徒弟,你看了信,这又是什么意思?”
“心种连枝,红豆暗结。”
“啊?”沈问愣了,他不懂为什么江岁白把这句话又重复一遍。
“为徒为友,愿终吾平生。”
江岁白穿好鞋,瞥他一眼:“你总是这样,把我难得想说的好话先抢走,到头来我无话可说,还要借你的满口诗文。”
他撑开那把澄黄的伞:“再靠近点,本来身上就冷,再积点雪,岂不冻僵?”
“徒弟……”沈问的脚像是钉在地上。
江岁白见沈问仍是满面茫然,嗤笑一声:“往常总是你教我,现在风水轮流转,你且听好。”
“我江岁白十五屠生父,二十身后残尸如麻。武臻化境,罪孽滔天亦无人指摘。今逾此师徒之伦,不过长夜繁星一点。”“然漫天星斗,我独爱这一点。”
“它烧得最烈,燃得最明,昭昭晖光,独逐月轮。”
沈问从没想过还有反过来被徒弟教的一天,他这时觉出做鬼的好处了,就是不管他有多面红耳热,表情仍是镇定的,平静的,只有脑子一团乱麻。
——徒弟若写词,定然不错。
——添进他的画作,拿到天香谷一众师姐跟前,定……
“师父,我好想你啊。”
沈问一直被江岁白抓着的那只手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温暖极温暖的怀抱。
暖得心都化了,什么遐思都没了。
“我也……”
江岁白怀中忽的一空。
他跌了个踉跄,伞脱手戳进雪里,冻得硬邦邦的湿发刺入衣领,贴在脖颈上,很凉。
“我好想你,别再走了好不好?”
他缓缓委身,半跪在雪中,抓了两手雪水,喃喃道出未说完的话。
……
“有人在吗?”
棺材铺中依旧很阴冷,黑洞洞辨不出人气。江岁白抱着伞踏进门,携了满身霜雪,徘徊逡巡,又散了满地的雪水。
“怪不得老黑又回去管我要皮……”有人声随着逐渐明亮的灯光传到门口,一白衣人渐渐显出身形,“他对那些纸糊的东西宝贝的很,你弄湿了,可莫算在我头上。”
江岁白失魂落魄地退到门边上,仍将伞护在怀里,任由门缝吹来的北风穿透脊背。
白衣人站在他面前,他才抬头,神色恹恹,眉目疲惫:“他走之前说过,不挖我师父的尸骨,他就好好的,是不是?”
“是。”
江岁白眼睛亮了亮。
“但也不是。”白衣男人抬手。
他两手各执一盏灯,形制大小皆不同,一盏中有烛火,为照明,另一盏中空无一物,并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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