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官员的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明显不是一般的有干劲。
虽然这跟朝廷额外发了笔奖金有关系, 但绝对还有其他的原因。
皇上琢磨来琢磨去, 很快想到了问题在哪里。
王守仁来了啊。
这王老头虽然还是老学究的做派, 平日不收礼不营私,但是没事儿就广开门庭讲学, 在能控制秩序的情况下也允许庶人进来听道。
正因如此,他就像一颗定心丸一般, 在无声的安抚着朝廷里各类信仰心学的官员。
而且由于他做了经部尚书的关系,近几个月来对经部的反对之声也越来越小。
如果是现代的话,徐阶大概抢着想当王老师班里的班长了吧。
虞璁虽然被王大人一圈弯弯绕绕的讲的有点迷,但偶尔有空也会带着鹤奴去听听顺便吃个茶。
鹤奴平日私下里嬉笑玩闹没个正形, 一到王大人府里就乖得跟见着自家爷爷似的。
这大概就是知识的力量吧。
后来发现皇上也隔三差五过来的官员越来越多, 君臣的关系莫名的就好了不少。
大部分人都是看破不说破,仿佛在和皇上一起保守着同样的秘密。
当然谁也没胆子说出去——万一就掉了脑袋呢。
那天从云禄集回来之后,陆大人去了趟王大人府里, 说了皇上请他钓鱼的事情。
这不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王守仁一拍巴掌,还给陆大人多塞了包点心,第二天一吃完午饭就笑呵呵的去了。
这头虞璁巴不得有王尚书来陪自己摸鱼, 也正好能喘口气,不被那些朝臣们用各种事情烦死。
黄公公唤宫人备好了鱼竿鱼饵, 鱼饵里还特意剁了虾茸,生怕哪里照顾的不周到。
两人在太液池旁边绕着走了一会儿,挑了个又能看见宫阙楼台, 又树荫舒展的地方,就差请个弹琵琶的在旁边唱小曲儿了。
等皇上一落脚,鱼竿甩进水里,还没等聊完六部里谁又娶了个小娘子,杆儿就又动了。
这回有黄公公在,哪里敢让皇上被溅的一脸水,直接就手脚麻利的帮忙捞鱼了。
一钓上来,竟然是一背鳍上串着三根红线的鲤鱼。
黄公公在看清那三根红线的时候愣了半天,颤巍巍的把鲤鱼给捧了出来,拿给皇上看。
虞璁瞅了一眼,笑道:“谁这么闲得慌,还在这鲤鱼的背上栓了根绳子?”
“皇上!可不得了!”王守仁一见着那鱼,连自个儿的鱼竿都管不上了,直接两三步就走到黄公公身边,喜笑颜开道:“这鱼,是从天津游过来的,朝觐天子的!”
黄公公也是头一次听见传说中的祥瑞之物,忙唤宫人搬个官窑彩陶大缸来,又舀了清澈的湖水,把这鱼老爷给小心翼翼的放了进去。
皇上见他们两一惊一乍的,好奇道:“红线总不是人串上去的,能有什么讲究?”
“皇上,您可有所不知,这天津过年的时候有个讲究,就是放生。”
这鱼儿啊,在腊八那天放生的时候,背鳍上要串一根红线,就当是个纪念了。
如果第二年这鱼儿又能被人钓上来,就已经吉祥的代表了。
坊间有人相传见过身上三根红线的鲤鱼,可真能钓上来的,恐怕没有几个。
虞璁听了半天,又瞥了眼缸里带着三根线悠悠游动的鲤鱼,忽然想了起来——这不是冯骥才《俗世奇人》里讲过的风俗吗,还真有这么一回事?
——难道自己还真的是所谓的,天命所归?
王守仁向来喜欢钓鱼又钓不着鱼,此刻能见着这么一新鲜事,也开心的跟个老小孩似的。
君臣几人闲聊几句,又坐回去钓鱼。
鹤奴知道皇上闲不住,就跟小厨房里多叮嘱了几句,把下午茶老远的提了过来。
糕点牛乳还有昨儿在大顺斋买的点心,切的摆的都精致好看。
王守仁从前见着皇上的时候还有些拘谨,如今熟了也亲近了许多,天南地北的聊了下去。
大概是老臣老朽这样的自称太绕耳朵,虞璁索性让他都以你我相称,不必拘谨于死理。
不过这称呼一时难改,毕竟说习惯了。
这宫里知道皇上想钓鱼,还特意备了舒服的躺椅。
虞璁那边的鱼篓没一会儿就满满当当,让他甚至怀疑佩奇喜欢自己是不是因为对食物的兴趣。
难道就因为我上辈子姓里带了个虞?
随着阳光角度的偏移,方才的树荫渐渐转换了方向。
两个人都懒得动弹,索性聊着天晒会儿太阳。
这晒着晒着,皇上就慢悠悠的睡了过去。
他梦见现世的父母朋友,梦见了繁华的街道和摩天大楼。
他梦见自己在大学城里找着从前最喜欢的那家火锅店,手里还牵着陆炳。
直到淋漓的雨声传来,小毯子被缓缓的盖上,他才朦胧的睁眼,发现自己刚才窝着睡着了。
如今已是春天,小雨来得快去的也快,清润如酥。
王守仁身边的鱼篓还是空的,老头儿正披了个蓑衣帽子,还在出神的望着太液池的湖面。
虞璁看了眼在给自己撑伞的鹤奴,吩咐其他宫人也不必淋雨,都撑着伞别淋着了。
他凑近看了眼两人的鱼篓,忽然开口问道:“王大人在想什么呢?”
肯定又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之类的遐思。
王守仁半晌没说话,只慢慢的从记忆中抽离,才复开口如实道:“想我爹我爷爷了。”
春雨下得淅淅沥沥,遥远的湖面上泛起了云雾,像是模糊了光影一般。
湖水特有的清润气味和柳枝的草木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人心里很宁静。
虞璁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安静了下来,听他继续说。
“我爹那年考了状元之后,便盼着我也求取功名,好一起光宗门楣。”
“从前他叱责我不务正业,我便中了举人,二十二岁时去考了进士,连着两次都没有中过。”
皇帝愣了下,心想王大人文采不差,这考不中,有部分都得怪他有个状元的爹吧。
杨廷和也好,王华也好,这当爹的如果混的太好,儿子哪怕文藻华丽,那都容易被考官避讳,让他们无法高中状元,或者直接落第。
明朝官场里忌讳太多,连杨首辅的儿子杨慎当年也被诟病,很多人私下议论他高中是因为李东阳漏题。
——就杨慎这样的聪明人物,哪里需要靠作弊来博取功名!
“李东阳当时还笑着跟我说,这次不中,下次也一定会中,不如做个状元赋看看。”王守仁一回忆年轻的时候,眼睛里也渐渐地泛起光芒来:“后来我还没有入朝为官的时候,见父亲天天上朝,就写了篇《帝国平安策》,望他带给皇上。”
虞璁听到这里,心里一动:“那论策可还在?”
“什么论策,”王守仁苦笑道:“那时候年轻气盛,写的都是些老掉牙的论调。”
“我父亲却没有讥笑,而是认真看过之后,再跟我讲哪里不对。”他回忆着慢慢道:“父亲说:“想要建功立业,要有政治智慧,也要有政治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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