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淡淡一笑,并不答话:这个人似乎忘了,他之所以会辞官回乡,也只是因为他的一句话罢了,一句话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幅画?
若这画儿真的无用,他裴寂又怎会停下来同他说话?诚然当朝重臣离职回乡,有多少人送都不稀奇,但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另一回事。尤其在他的笔下,这些朝廷众臣的神情姿态如此真挚,一眼便能看出他们发自内心的推崇,似乎随时能为面前的人赴汤蹈火一般……
裴寂手紧握成拳,眼中显出怒意:先前送别时,的确有不少人真情流露,显出殷殷之态,可是更多的人或沉稳含蓄或虚应故事,哪里就如画中画的一般,个个都殷勤恳切?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污蔑,可是这样的污蔑,却让他从何辩驳?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咱们的皇帝陛下,是多么容易被情绪左右的人,若这幅画真的挂在李渊的案头,时时提醒他某个人在朝堂之上有多大的影响力,尤其是这个人还曾利用自己对他的信任、利用自身的职权,对他阳奉阴违甚至暗中设计,还会这么轻易将他召回朝堂?
就这么一幅画,便将他的回归之路,将变得坎坷无比!
林若虽不曾说话,裴寂却轻易读出他笑容中的嘲讽之意,深吸一口气道:“林公子要送便送吧,何必刻意来知会我这失意之人?只是裴某奇怪的很,林才子不是一向清高自傲,富贵权势全入不眼吗?怎的如今倒借着皇上的权势耀武扬威起来?”
林若淡淡道:“得裴大人言传身教,岂敢全无涨进?”竟全无怒意。
裴寂看着林若,忽然有些不敢认了:一次磋磨,真的能让人改变如此之多?他在大理寺中见到的那个干净的过分的少年,数日之间,便蜕变的如此彻底,仿佛纯然无害的清溪流泉,忽然化为了冰山雪海一般,整个人散发着凛冽锋利的气势,让人心生寒意。
林若却没有同他继续纠缠的意思,转了话题道:“裴大人今日上路,林某也备了一份程仪为裴大人送行,原本准备让下人稍后送去的,既然在此偶遇,就提前奉上吧。林川。”
一直安静站在林若身后的车夫兼随从林川应了一声,捧着托盘上前,道:“裴大人,请笑纳。”
裴家大管家看了裴寂一眼,上前接过:“大人?”
裴寂眯起眼,以这少年的心性,自不会真的给他送什么“程仪”,可他也相信,林若便是再单纯任性,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送上毒物之类的东西伤害他——文人才子嘛,大不了用些隐喻嘲讽于他罢了,对他而言,还不如眼前的画更值得重视。
他此刻也回过神来了,这少年性情孤傲,哪里会真的将这副画献给陛下来变相告他一状?若真有此心,这副画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所谓程仪,约莫也是想让他难堪难受一阵罢了,这么天真的愿望,小小满足他一下又如何?
淡淡一笑,伸手掀开托盘上盖着的青色缎子,道:“如此裴某就笑……”
缎子掀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段麻绳,陈旧破损,似乎刚刚从马厩之类的地方解下来的一般,还带着压不平的凹痕。
裴寂话未说完,神色已变,冷然道:“林公子这是何意?”
林若的“程仪”并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裴寂的这番变脸表演的成分占了多半,林若恍如未觉,淡淡道:“古人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布衣之怒,流血五步。”
“我是……”他淡淡一笑,轻飘飘道:“小人物。”
裴寂看了林若一阵,轻叹一声道:“我知道此番林公子是受了些委屈,然林公子你终究毫发未损,贵仆也是自行……如今大理寺死了数十人,太子被斥,齐王禁足,裴某罢官,陛下亲自送贵仆入土为安,难道这些还不能平你心中之恨?一个签了死契的下人而已,蝼蚁一样的东西,你要闹到什么……”
林若忽然抬眼看来,裴寂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原本无形无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重若千钧,裴寂心脏砰砰乱跳,如重担加身,更如利刃临喉,寒意从头顶透入,顺着脊背蔓延至全身,一时间,裴寂莫说说话,连呼吸都停滞下来,背上慢慢浸出一层细汗。
裴寂心中凛然更是愕然,这少年出身平平,一介布衣,但这一身气势,竟似比李渊、李世民都有过之而不及,李渊乃一国之君、手握乾坤,李世民率领无敌之师纵横天下,自然都气势惊人,可是这少年一身令人心惊胆战的气势,却又从何而来?
林若气势一盛之后又消弭于无形,目光恢复平静,淡淡道:“是我对这个世界太过轻慢,才有此报,与旁人无关。”
对这个世界太过轻慢……裴寂皱眉,那一句“狂妄”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只听林若声音微顿后,又继续道:“但是,自己做的事,就要自己付出代价,旁的人死再多,又与你裴寂何干?”
裴寂的默然中,林若起身从他身边越过,接过林川手中的纸扇,慢慢走进雨幕中。
林川对裴寂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然白牙:“裴大人,一路好走啊!”
小跑几步,跟在林若身后。
裴寂看着两人的背影远去,面沉如水,大管家低声提醒道:“大人,这幅画……要不小人拿去烧了?”
裴寂的目光落在那副被主人弃若敝帚的“送别图”上,道:“收起来吧。”
这东西在他手里或有大用——林若恐怕万万想不到,他用来威胁吓唬他的东西,对他而言却真真是一份大礼吧?
忽又微微皱眉,想起方才林若和他那从人的话,原本寻常的话此刻再回味,却觉得带了几分不详的气息:上路、送行、一路好走……
“吩咐下去,让他们加快速度,船装好便即刻上路。”
“是。”
——
雨还在下,却渐渐小了,码头并未因为这一场雨而变得冷清,上船下船的旅人依旧,南北货物也在装卸着,只是在雨中多了几分仓促和凌乱。
林若撑着伞站在堤岸上,看着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林川上前一步,低声道:“裴寂上船了。”
林若侧头,看见一身青袍的裴寂在众人的簇拥下,正一脚踏上木质的艞板,于是轻轻嗯了一声。
裴家的船很大,艞板宽而长,结实平稳,裴寂的步伐也很平稳,他前后都是身手不凡的侍卫,离他最近的大管家正亲自替他撑着伞。
裴寂回头朝码头瞟了眼,唇角微微一撇:匹夫一怒,流血五百,却也要是有本事的匹夫才好。那个人,空有皇帝的欣赏,却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半点权势,拿什么让他流血五步?不过说说狠话罢了。
说起来,这位红人竟还不如他这个失意的,陛下好歹赐了他三百御林军护送呢,那个人,有什么?
裴寂回过头来,继续前行。
码头上传来扛包的汉子一声怪异的“起咯”,也不知是什么地方的口音,听着让人发笑,裴寂唇角的笑意还未收回,忽然脚下一空,人重重的坠落,心脏却像被遗落在了半空。毫无准备的失重让他脱口发出一声惊呼,叫声未绝,人就已经落在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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