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序就当没有看到他的小动作,指着纸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的问。
白献之不会人话也不会认字,简直就像是阴土某个旮瘩里钻出来穷孩子,天生就带着一股凶性,反倒人性薄弱得可怕。
正是因为这样,槐序才一定要教他说人话,教他识文断字,教他礼义廉耻。
纵然不准备培养出一个腐儒,也不能让他就着一股凶性,全凭自己的性子来。
考校完了学业,瞧他有认真的学过,槐序眨了眨眼睛,道:“看来有用心学过,这次虽然不能带你下山,但是我可以捎点山下的小礼物给你。”
槐序揉了揉他的脑袋,把他放下来。有进步就有奖励,孩子心性的白献之纵然知道这是个什么套路,却无法改变自己暗自喜悦的心意。
“回去吧,早点休息。”
槐序温和的声音在藏经阁里回荡。
婴灵打着灯笼,送白献之回去僧舍。
走出藏经阁是,忽然有细风吹来,卷起槐香,让人神思一清。
白献之抬头去看,槐花一从从一簇簇,仿佛雪花堆积,松松软软的挂在枝头。
有两片槐花被风垂落,被白献之接到手中。
仿佛碎玉一般透亮,带着槐序的气息。
白献之把这两瓣花攥在手里,离开了这边。
槐序的睡眠日渐减少,大部分的时间都被打坐炼气代替。
吹灭了灯火,世界在槐序眼里,依旧通亮。
经书古籍、木板长桌都散发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灵光。
有时候槐序会觉得这就是修行所在,不是为了获得强大的力量,而是为了看得更多、更广、更深邃。
力量更像是附属品,而不是修行的目地,修行也不仅仅是打坐炼气这一条路。
有勤于书画者,以书画入道,成就仙籍,有精于种花者,以花问道,成为花神。
这都是修行,只是到了后来,人心越来越混浊,也就使得这些纯乎一心的修行方式逐渐消失了。
槐序闭目沉思了一夜,他的目光从地上移到了地下,顺着根须在黑山上游荡。
黑山广阔,然而槐序的根须却广布在整个黑山当中。
根扎得越深,可供吸取的灵气就越多。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半个黑山都被他的根系包裹。
槐序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扎根,把黑山完全纳入掌控。
白献之的阴敕符授在槐序的面前转动,荧光流转。
这道符篆上写得是白献之的名号,意味着不可强夺。若是有朝一日被白献之重新拿回去,谁是这黑山之主?
人总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槐序一边扎根黑山,一边体悟这黑山和青槐。
天下间的法术都是人创造的,而人最好的导师就是天地。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由是而已。
天色逐渐透亮,暖洋洋的阳光从东方钻出来。
张梨棠从床上爬起来,迷糊了一阵子,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每日醒得早,读书练剑,一日不曾懈怠,今日已经算是少有得起得迟了。
张梨棠会一把子剑术,却也只是舞术而不是武术,除了强身健体,也没什么其他用。
温香察觉到房内的动静,轻声问候一声,就伺候他洗涑,带他去用饭。
饭桌上没见到槐序,张梨棠有些茶不思饭不想,只觉得一桌子好菜,却没有什么滋味。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槐序才姗姗来迟。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素色浮碧的外袍,把头发束在玉冠中,剑眉星目,格外的英姿飒爽。
“梨棠用过了?”
槐序温款地笑了一声,叫张梨棠回神。
张梨棠被他惊醒,有些羞怯,道:“用过了,多谢却庸兄款待。”
槐序点了点头,道:“既是用过了,便早些下山吧。”
张梨棠僵了一下,他才和槐序相识,正是恨不得日日相处的时候,哪里愿意离开。
只是他终究是个读书人,并不是仅仅执迷于色相,稍一定神,把心里朦胧的思绪压下,道:“那……梨棠就告辞了,多谢却庸兄照料。”
张梨棠定下心思,狠心往外走。等回到厢房拿了书袋,跟着温香走到兰若居外,却发现槐序正好整以暇的等着他。
三个穿着黄衣黄帽、长相相似的小厮背着行礼跟在槐序身边。
除了这三个,还有两个身材高大健硕的灰衣武仆相随。只是这两个武仆面容僵硬,看起来十分古板。
张梨棠一愣,“却庸兄这是……”
槐序眨了眨眼睛:“怎么,我没有告诉梨棠,我正好有事也需要下山一趟吗?”
“没有。”但是,万幸。
张梨棠心道。
“走吧,再耽误下去,可就很难在中午之前到金华了。”
“是,诶……却庸兄等等我。”
也只有四只黄鼬尚且能够自持,但此刻也喜上眉梢,面色欢愉。
人世虽好,繁华虽妙,可纷纷扰扰,片刻不得清净,所谓月是故乡明,此情此理而矣。
狼车在兰若寺前停下,破败的门扉缓缓打开,分外的清幽冷寂。
寺里住人,山宝和木贵却都没有住房子的习性,更喜欢傍着古木巨石为生。
他们一得木气而生,一得石气而化,更亲自天地自然,因此人模人样的作揖行礼后,就此退下。
槐序撩开帘子,下了狼车,泉上人把狼车赶往前进,卸了鞍甲,把狼鬼纵入深山。
狼鬼呜咽一声,扫着尾巴在树林里消失不见。
“姥姥回来啦。”
黑乌鸦拍着翅膀尖叫一声,落到槐序伸出的手指上,槐序摩挲着它的脑袋,它也任由摆弄,末了叫道:“姥姥,赏,赏。”
槐序失笑,喂了它一粒黄精丸,喜得它飞起直直叫唤,“姥姥大美人,姥姥大美人!”
黑乌鸦卖得一手好乖,鹿童和鹤女也来讨赏。
槐序让黄大郎把布囊打开,把囊中的礼物纷纷发出去。
直到容娘得了信过来诉苦,槐序这才凝固了脸色,不想扰了孩子们的喜悦,槐序跟着容娘到了后院。
白猿躺在地上,腰腹间的肌肉萎缩,气血不断衰败。
见到主人过来,挣扎着要爬起来,被槐序按住了。
槐序伸手在他创口摸了摸,道:“这是先被强行抽取了精血,又被戾气所伤。”
槐序捻了捻手指,手指上忽然燃起一缕火星,“还有火毒。”
槐序吹灭了手上的火星,给白猿喂了一粒补精的丹药,又进去看白献之。
白献之躺在床上人事不知,槐序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未曾有感应。只得俯下身子,以额相触,眉心相对,以天眼观之。
六道轮回盘转动,槐序仿佛看到一口漆黑的深井,井水翻滚如墨,唯独井底有一口明月,牢牢镇住井眼,让井水无法流动。
这一颗明月把井水镇住,也把白献之的精神镇住,才会让他迟迟无法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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