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梨棠看他脸色不对,知道他是惊吓过头,把他推搡着送进房里,又请捕快进门歇息,再送上奉仪,客客气气把人送走。
至于王伯,被黄五郎划了一刀,放了一茶盏的鲜血,随后被押送至衙门,连夜请来的大夫,也没能救过来,天明时就断了气。
陈宁坐下歇了一会儿,满心的郁气不得发泄,砸了一屋子贵重的瓷器,也没觉得好多少。
张梨棠打发下人去休息,随后叫上陈宁,把王伯的血液给陈道年喂了下去。
炼蛊之时,要时时刻刻防着蛊虫反噬,便要在蛊虫里下暗手,除了那只大蜈蚣是被王伯用精血养就,其他的蛊虫都见不得主人精血。
陈道年身上被种下许多蛊虫,他饮下王伯的鲜血,这些蛊虫无异于噬主,被血液一激,引动炼蛊时留下的咒法,纷纷死亡。
陈道年胃里翻滚,吐了个昏天黑地,从肚子里吐出来一地的虫尸。
张梨棠瞧着胃里翻滚,陈宁更是直接跑去房角吐了出来。
等陈道年吐了个干净,吐出的秽物里只有黄水的时候,张梨棠直接把人背出去,也不敢在这屋里待下去。
忙活了一晚上,张梨棠和陈宁都没休息,天明时分,张梨棠看陈宁脸色不对,打发他去房里躺着。
张梨棠自己趴了一会儿,就匆匆洗漱,顶着苍白的脸色和发青的眼睛,带着黄五郎去了弱水府。
张梨棠还有些事情要问槐序,所以一来,就直奔主题,问的是薛姨娘。
槐序把桌子上小铜炉揭开,扔了一粒香丸进去,铜炉里炭火熏着香丸,就有丝丝缕缕的香气转了出来,在铜炉上一圈圈散开,恍如涟漪。
张梨棠只觉得精神一振,深吸一口气,僵硬的身子也放松下来。
槐序道:“梨棠心绪损耗过重,回去记得好生调养,以免染了病气。至于薛姨娘,不必担心,这并非鬼魅作祟。”
“我曾以芭蕉为媒,带梨棠入梦,梨棠应当见到马姨娘意图借蛊重生之事。干涉生死,乃是大忌,马姨娘的魂魄早已散去。薛姨娘并非是被马姨娘附体,而是受了王伯的巫术,你借着我的芭蕉将巫术破去,薛姨娘醒来就没事了。”
“倒是有一桩事,你要留心。你那表弟陈宁被马姨娘种下蛊虫,马姨娘的巫术虽然被打断,但是那条蛊虫还留在陈宁的胳膊上。蛊虫里还寄托着那未出世的孩子的魂魄。”
槐序的声音轻柔舒缓,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张梨棠在他的话语里逐渐放松,听到这里,也并不着急了,只道:“却庸兄何以教我?”
槐序失笑,“陈宁既然告诉你他会些巫术,自然不会不知道自己身上带着弟弟的婴灵,这是陈宁自己的选择。”
如同王伯所说,如果不是张兰娘设计使马姨娘小产,也许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情了。
这事陈宁是知道的,因此心甘情愿把婴灵种在臂上,要和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共同分享这个世界。
婴灵难度化,但陈宁愿意以血为媒,以身为凭,以魂牵引,等陈宁寿终之后,婴灵自然随着他一起进去阴土,还有转世之机。
陈宁仁至义尽。
槐序悠悠开口,对着这位有着仁心的凡人也不免高看一眼,“你回去告诉陈宁,让他远离巫术,这些阴邪之术容易折损他的气数和寿元。昨夜和王伯对峙,引动了他臂上的婴灵,所以才会让他神思难安,回去让他修身养性,或是读书写字,或是种花养草,自然可以安抚婴灵,消除戾气。”
张梨棠了解了这其中隐情,也不得不唏嘘一声。
不管是姑姑也会在后院勾心斗角,还是表弟这般的大义,都让他心中震动。
他未曾见过这样的姑姑,也未曾见过这样的表弟,曾经的印象逐渐模糊,然而在这一刻又重新塑造。
没有人是完美的,然而没有人是不美的。
槐序不介意把张梨棠对世界的认知轻轻推一把,这位贤弟虽然才气过人,也不免稚嫩。
不管是作为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姥姥,还是作为经历过信息冲击的异世孤魂,槐序的眼界,早已不同。
世界从来就不复杂,却也没有那么单纯,张梨棠要想有大成就,还欠缺磨练。
香丸燃尽之后,并没有余韵残留,只有一片清朗在脑中回旋,槐序瞧着差不多了,叫黄六郎把青丘叫来。
青丘披着长袍,他尚不能见风,但行走坐卧已经不碍事,见到张梨棠,他眼睛晶亮,差点没哭出来。
他主动为张梨棠挡那一刀的时候,就没想过活着。濒临死亡的时候,在无比深沉的黑暗里,他看见的,只有这位少爷。
张梨棠脸上挂着惊喜,好似含苞待放的花蕾绽放一般,涌跃出一片生机和活力。
槐序不耐看着死生别离的场面,纵然死生别离是人生常态,离别和重逢总是相互交织,纵然仙人也不能规避,槐序还是不爱看。
触景而生情,槐序能在张梨棠的人生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因此他把门掩上,让这对主仆话叙别离,自己则走到屋檐下,看着天空中缈缈白云,伸了个懒腰,叫阳光在他身后升起的无形的树冠里船却,破碎成五彩斑斓。
槐序想着回去黑山兰若寺,然而黑山里也有一桩诡秘萌发。
白献之的日子过得无比快意,对比起曾经的暗无天日,这样的日子,简直如同梦境一般。
白献之坐在白猿的肩上,白猿在树林里攀援,树林里阳光向来珍贵,纵然常年受槐序阴气滋养,喜阴的植物绿毯一样覆盖着地面,古树却越长越高,却争夺天空中的阳光和雨露。
青藤垂荡,白猿逐渐远离兰若寺,回到自己的族群。
白献之今天是逃出来,趁着容娘转头的功夫,骑着白猿就逃了。
容娘无时无刻不在看着他,并不是要看他会不会干坏事,而是单纯的母亲害怕孩子走失一样,不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
对于这种关怀,白献之有些难以招架,所以逃出来透气了。
越是被人照顾,越是被关怀,白献之就越像个孩子。
就像一块脏了布被重新刷洗,纵然有些污渍永久的洗不干净,但这块布的本来颜色也重新暴露。
槐序是书画大家,在这块布上重新作画,容娘是女工大家,把画变成刺绣,永久的停留在布上。
白献之自己无法察觉,他身心质本如一,孩子的身体和孩子的心在无意识间就被影响。
若叫槐序来看,必然要抚掌而笑,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云云。
黑山自然不会只有一座孤峰,白猿在翻过山岭,在猴山停下。
猴山上生着不少果树,果树众多,自然就成了猴子的定居之所。
白猿回了猴山,就被猴群吱吱喳喳的围了,献上时令瓜果,供他取食。
白猿活得年岁久远,看惯了风霜,这满山的猿猴,没有一个比得上它年岁久远。
若不是机缘巧合误食灵草,白猿也不可能活得这么久。
白献之骑着白猿回来,在猿猴中随意嬉闹,看在祖宗的份上,也没有猿猴不给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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