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没有说什么。
遭遇了这么大的变故,明楼知道在这个孩子的心里,这个世界早就失去了最开始美好的样子。他不善于照顾孩子,当年明诚被领回来的时候,也是十岁。可是这不一样。明诚总说当年昏倒在他的学校门口,是上天给了他再世为人的机会。那么王平此刻呢,谁夺走了他唯一的亲人?谁又让他陷入这样的境地?
刘婶挂了电话,王平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翻着一本书。
明楼之前说了,王平在家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东西可以翻,要什么就和刘婶说。王平是一直睡在明楼的房间里的,有时候也翻翻明楼的书。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有必要特地让先生回来。”刘婶说道,王平这一日进了明诚的房间,然后就一直在看一本书,刘婶不认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仿佛也不像字,王平说想要这本书,想和明楼当面要。
“阿诚挺好说话的,他的事情先生也说了算,你要拿就拿走吧。”刘婶道,“晚饭想吃些什么?”
“您以后不要叫我王公子。”王平道。
“您这哪里的话。”刘婶道,“不过先生不怎么吃辣的东西,今晚我单独给您做面吧。”
明楼回来的时候,刘婶还在厨房里忙活,王平愣怔地呆在客厅里。
“这是怎么了?”明楼脱下外套,挂去一边的衣帽架上,走近王平,“是有什么事情么?”
王平抬脸看他。
明楼坐在了他的身边,发现他在看一本明诚的曲谱,明楼知道王平没有学过音乐,“怎么看这个?想学?我请先生来教你。”
王平将琴谱哗啦啦地翻到了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原本是空页,泛黄的纸张上,却是一张画像——王天风的画像。钢笔画的速写,几笔线条之间,画的是王天风似笑非笑的脸,眉眼很是传神,微蹙的眉间,微微挑起的嘴角,眼睛里半是精明半是算计。照明楼以前的话来说,王天风常常这样欠揍,如果露出这样的表情,多半是算计什么人成功了。
明诚确实喜欢随手画东西,明楼看了看这本曲谱,上面标了年月,大约是那一年,明诚第一次见到王天风的时候,那会儿王天风一眼看穿了他们的关系,言语之间常常刻薄脸皮薄的明诚,明诚多半是敢怒不敢言,于是乎在笔下泄愤。
“我想要这一页……”
王平话还没有说完,明楼就欻拉一声把那一页撕了下来,递到了王平的手里。
王平捏着那张泛黄的纸张,眨了眨眼睛,一滴两滴地,眼泪慢慢落下。
“孩子,”明楼长叹了一声,握住了王平的手腕,“你可以恨任何人,唯独不要恨你的父亲。他……真的是个英雄,也真的很爱你和你的母亲。”
“我记得,爸爸和我说,去上海给我买最新的小火车。”王平小心翼翼地将这页画像叠了起来,“后来,爸爸就没有再回来。”
孩子说这样的一句话,却像一个久经世事折磨的人一样地云淡风轻。
明楼心中大恸。
“我能回家么?”
“你一个人,没有人照顾你。”明楼翻弄着手里的琴谱,“你若是不愿意跟着我,我找人照顾你,你父亲还有一些学生……”
“不是。”王平摇头。
“你恨我?还是恨你……父亲?”
“不是。”王平渐渐地握紧了拳头,“我答应过妈妈,以后,就做一个最普通的人,平平安安的,替爸爸活下去。”
可是那个时候,他的母亲没有告诉他,她也会死。
明楼看着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悲从中来,无处可以排遣。生死若是可以相替,没有人愿意自己在乎的人去死。
第二日,明楼自己一个人带着王平去上海。到了地方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这一片乱葬岗,或者说是当初日伪政府的刑场,在战争结束之后被人稍加平整,也栽上了一些树,看起来就像一片普通的荒地。
明楼知道这里埋了很多人,可是他也不知道,王天风到底葬身何处。
每一寸土地,都渗透了烈士的鲜血。
王平抱着母亲的骨灰,跪在了地上,一寸寸地用手挖着泥土。
十一月了,上海的深秋,也开始萧瑟了起来。南方的草木不会枯黄,却会带上萧索的气息。天昏沉沉的,几排乌鸦从身后飞了过去。
明楼一直站在王平的身后,看着王平埋了他母亲的骨灰。他没有堆起坟包,用手平整了土地。
“孩子,你要记着,这个国家有无数像你父亲一样的人。他们浴血奋战,填进了血肉之躯,为的就是要让像你一样的千千万万的孩子,能够活在平平安安的新世界里。”明楼掏出了那块手表,擦擦干净,重新戴在了孩子还显瘦小的手腕上。
“他敲响了自己的丧钟,却带来了希望的声音。”
明楼站在这片土地上,久立无语。
曾经他也想过,会不会有一日,他也葬身于此。年少之时读史,仰慕卫青,也仰慕霍去病,铁骑深入匈奴腹地,保家卫国,燕然山上勒石刻功而还。进则开疆拓土,退则守国护民。哪个男儿没有过沙场驰骋的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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