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也。命也。
明诚和明台当年都问过明楼同一个问题。
报国的路哥哥走得,为何我就走不得?
明楼从来都觉得自己的任何回答都很苍白。因为只有自己经历过了,才会知道,世界上最深的痛楚,从来不是皮肉的伤痛,世界上最绝望的境地,从来不是自己的求生无门。
后来明诚懂了。
后来明台懂了。
后来很多人都懂了。
“还坚持得住么?”明楼问道。
明台过了许久才回答:“没什么坚持不住的。”
两人接着就无话了。
明楼定的是北平城里最好的国际饭店的套房,医生已经等在里面了。
刘和也等在里面,明楼让他把王平领到外面去,王平却不肯动,低着头就站在明台的床前。
明台贴身的衣服已经脱不开了,医生拿了剪子把衣服剪破,消毒的酒精倒上去,慢慢化开凝固的血痂。
伤口很触目惊心,但是都没有伤到要害的地方,看得出来是用刑的老手,知道怎么制造出吓人却不会伤筋动骨的伤口。范琢气势汹汹而来,明台被拘禁在军统的审讯室里,范琢也是用的军统的人刑讯他,马汉山到底是会做人的,收了明诚的好处,虽然上一件事没有办成,这一件,总要做出点样子来。
医生熟练地处理伤口,明台一声不吭,有几处确实伤得深了,医生拿了麻药出来想注射,好缝针,明台不愿意。
“昏过去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要这样的感觉。”
医生也不为难,照做。
明楼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六年前汪曼春刑讯过明台,身上很多伤口至今还有痕迹,如今新伤叠着旧伤,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明台长得好,从小就长得好,粉雕玉琢,加上明镜溺爱,十二三岁开始拔高之前,都白胖白胖的。
他直到七八岁,都喜欢要人抱着,明镜抱不动了,明楼就抱着,要么就背着。十岁了,还敢缠着明楼给他系鞋带。
如今却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瘦削憔悴得如同厉鬼,双颊也深陷了下去,衬得脸上的棱角越发得尖刻起来。
他以前是最怕痛的,抽他一顿板子能够鬼哭狼嚎一天,摔一跤就去缠着明诚哄他一个下午。
后来他不怕了,再也不怕了。哪怕是当年活生生被拔下十指的指甲,哪怕是今日的针尖清醒地穿透皮肉。
明楼不再看他,双手的手肘搁在膝盖上,手掌捂着脸,手指揉着太阳穴,“这么多年了,我常常问我自己,你……还有阿诚,如何就一步步地走到了今日的境地?”
“我当年去法国,心想,阿诚也大了,留在上海,大姐可能也顾不过来,我年轻,总是憋着一口气,这个世界上的人没有贵贱高低,那个女人折辱一个孩子,我偏要她看着,我如何让一个她看不起的人,成为一个人上人。他有才华,我让他去念艺术,去学音乐,我让他上我在的大学……”
“我以为他不会发现的,到头来,他什么都知道,最后,这么听话温柔的一个孩子,背着我走上了我最不愿意他走的路。”
“后来你在法国疯的那几年,我让阿诚盯着你,不要去掺和那些学生运动,我怕,我真的怕哪一日出了意外,有人告诉我,你死了。”
“后来死间计划第一次呈文上去的时候,我和王天风吵了个翻天覆地,我不同意。我觉得这个计划不可行。他和我说,可不可行,在于死棋是谁,他总会证明给我看,选对了死棋,就成功了一半。”
“他竟然选了你。”
“这么多年了,我经常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带着明诚去法国,如今会如何?如果你去港大的时候,是我送你去或者阿诚送你去,如今你又会如何?”
医生缝好了最后一针,剪断了线,低头清理破碎的衣服和被血浸透的纱布。
明台睁开了眼睛。
“大哥,没有如果。”
“你把我和阿诚哥用玻璃罩子盖起来,然后你便可以奋不顾身地去追随你的信仰。太自私了。”
“其实你我都知道,死人才没有痛苦,人活着,有时候真的比死更艰难。”
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安静的午后,阳光透入窗棂,洒在那个低眉温柔的女子的身上。
她却和他说,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他翘着腿坐在窗台上,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漂亮的一个人会有这等悲伤的想法。
后来在北平初冬的夜晚里,他和他的妻子对着火盆,她往火盆里扔栗子。他和她已多日未见,这一日匆匆一会。
他说他没有心情吃东西。
她用火钳慢慢翻着,说那年的除夕,他给她买了糖炒栗子,还去折了人家的梅花。
他说,改日,如今梅花还未开,改日再摘给她。
此去,竟成诀别。
王平突然伸手抓住了明台的手。
明台潸然。他很难过,就像小时候,拿着最喜欢的青团子,却不慎掉在了地上一样。
可是他早就不能黏进姐姐的怀里哭了。
人能学会知晓大义,人会懂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人会坚持朝着信仰的火光前进。
谁人心又不是血肉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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