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昇已经摔了电话。
电话里传出忙音。
明诚缓缓地将电话放回去。
所有人都看着他。
“阿诚,你把话说清楚了,你……”何其沧声音开始颤抖,“经纶他……”
“疏不间亲,”明诚一个人立在客厅中央,挺直着脊背,“事情再简单不过了,儿子都能去查父亲,学生查查老师……也很正常,所有的不正常都是正常,不就是这个世道么?”
“他背后到底是谁?”方步亭正色道,“你早就知道了?”
“何校长,”明诚对着何其沧说道,“很抱歉,但是梁经纶背后的人和我背后的人,斗得你死我活,我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孟韦是个善良的人,可是我早就不是了。”
何其沧在剧烈的震惊和被欺骗的痛苦之中悲愤异常,“他……他……”
“所以我才问您,是不是无论如何,都要救梁先生。”明诚语气平缓,毫无波澜。
明诚其实并不清楚梁经纶的真正底细。一通电话打给吕昇,带有点诈他口供的意思,吕昇的表现实在是出乎明诚的意料,如此一来,马汉山昨日给他捎来的消息并没有出错,吕昇和梁经纶之间确实有猫腻,这两人根本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我早就劝过他,”何其沧道,带着无奈和苍凉,“不要去掺和这些政治的游戏。他也好,你也好,哪怕是孟敖和孟韦也好,不过都是些孩子,被人当枪使了……”
何孝钰一直忍着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世态炎凉,谁也无法完全善良。”
何其沧扶着何孝钰慢慢起身,朝门外走去,他已经老了,很老了,甚至无法在后辈面前挺直脊背,西装上也有褶皱,领带也没有系,就一步一步地离开了。
方步亭原想出声阻拦,城门口早就关了,燕大在郊外,何其沧这么晚了能去哪里,何况又带着个何孝钰。
谢培东拦住了他,示意他不必再说了。
吕昇出马还是有点作用的,尽管他顾不得请示南京方面便私自对陈继承透了底,也顾不得明诚到底有没有把梁经纶的底细给捅出去,陈继承和明诚都不是他目前需要解决的问题了。
凌晨一点,梁经纶终于被放了出来,带着一身的伤口,尽管换了身干净的衬衫,还是挡不住不断渗出来的鲜血。
吕昇没有带中统的人来,开的是辆没有挂中统牌子的小吉普,梁经纶刚坐上去,他就急不可耐地问道:“你到底发什么神经?好端端地跑出来冒头?何其沧都保释不了你,你知不知道?”
梁经纶脸色惨白,形容枯槁不知道是因为刑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从车窗向外看出去,昏沉沉的夜晚没有一丝月光,空气黏成一团模糊的泥沼。
“你说话啊?”
“你不该来保释我的。”梁经纶喃喃道,“你暴露了我的身份。”
“你他奶奶的……你大爷我很想管你?”吕昇气急败坏,“你之前不跳出来,我至于来保你?陈继承可是咬死你是共产党,非要拿你正法的!”
“那是我的老师。”梁经纶眼皮上下眨了一下,“他站在前面,挡着他的学生。我是他的学生,也是我的学生的老师。”
吕昇心想你他娘的说什么绕口令,他发动车子风驰电掣一般地开了出去,“要不要带你去找医生,城门口早关了,回不了燕大了。”
梁经纶没有答话。
吕昇到底怕梁经纶死了没法交代,拐了个弯,从胡同里穿过去,绕道回了中统站。
大院的门口却停着一辆轿车,没有开灯,北平城内能开这种私人轿车的人可不多,他打开大灯一扫,却发现是燕大的车牌。
车没有挺稳,梁经纶就跳下了车,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吕昇冲下去扶他的时候才发现黑暗里站着个女人,看起来是学生的模样,也剪着个女学生最喜欢的齐耳短发。
何孝钰就一直站在汽车旁边,看着吕昇的车驶入,看着梁经纶踉跄地下车来,看着梁经纶甩开吕昇的手,挣扎地站起来。
她裹着大衣和围巾,大衣很长,一直过膝了,她缩在衣服里,显得那么小,那么仓皇无措,却又死死地挺直着脊背,昂着头。
梁经纶一步步地朝着她走过去。
她能出现在这儿,说明她什么都知道了。
冬夜里的风一道冷过一道,梁经纶只穿一件衬衫,渗出的血在身上结了冰,脸上的血也凝固了。他想伸手去替何孝钰梳理凌乱的发丝。
车窗摇了下来,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何其沧的声音苍老极了,“经纶出来了?那就上车走吧,我们回家去吧。”
北风刮过,呜咽似困兽。
凌晨五点,明楼放下最后一份资料。
他摘下了眼镜,抬起手掌捂住了眼睛,拇指和中指分别揉着两侧的太阳穴。明楼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不慎手一滑,茶杯倾倒了,泡了一夜却半口未喝过的浓茶淌了一桌子。
明楼顾不得叹气,手忙脚乱地将文件资料拨到干净的桌面另一边去,最上面那张已经来不及抢救了,茶水浸透了大半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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